一
混乱是一锅沸腾的汤。
汤是霞飞路上的集古斋,沸腾的汤料,是杜老板的打手,白处长的巡捕,和他龙飞云的人。三方势力被他用一根无形的搅棍,在这口狭小的锅里高速旋转,彼此冲撞,彼此消磨。而他,那个搅动风云的人,早已从锅沿上悄然抽身。
集古斋二楼,那间他用来运筹帷幄的密室,墙壁上挂着一幅不起眼的《富春山居图》仿品。画是障眼法,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龙飞云的身影没入画后,仿佛被古老的墨色吞噬。墙壁内里,是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夹层通道,狭窄,逼仄,散发着陈年木料和灰尘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他像一条蛇,在建筑的骨骼间滑行。
外面的世界被隔绝了。巡捕的哨声、打手的叫骂、玻璃碎裂的脆响、人群的惊呼……所有尖锐的声音,穿过厚实的墙壁和层层木板,都变得沉闷而遥远,如同从深海传来的鲸鸣。他能听见,却无法被触及。
黑暗是纯粹的,伸手不见五指。但这黑暗是他的盟友,是他的甲胄。他不需要光,他的记忆就是地图。这条密道,从他买下这家店铺的第一天起,就是他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他从不做没有退路的买卖。他早已预演过一百次这样的撤离,每一步的距离,每一个转角,都刻在他的肌肉里。
脚下是吱呀作响的木板,他用一种特殊的、将重心完全分散的步法前行,让声音减到最低。空气停滞不前,像一块冰冷的湿布,贴在他的皮肤上。他能闻到自己的呼吸,和一丝从那支燃烧殆尽的雪茄上带来的、尚未散尽的烟草味。
通道的尽头是一扇小铁门。没有锁,只有一个精巧的、需要用特定手法才能旋开的搭扣。他熟练地摸索到,指尖发力,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如同在死寂中投下的一颗石子。
门后,是更深邃的黑暗,和一股混杂着铁锈、腐烂物和潮气的、属于城市下水道的独特腥臭。他顺着一道冰冷的铁梯向下,每一步都踏得异常稳健。这里是上海的另一面,是藏在十里洋场光鲜外表之下的、肮脏的脉络。而他,正是这脉络里最熟悉地形的潜行者。
他并不急于离开。他在黑暗中驻足,侧耳倾听。他要确认,他布下的那盘棋,是否按照他预想的轨迹,走向终局。他知道白崇德的人很快会找到那间空无一人的密室,他们会发现那枚作为诱饵的雪茄烟蒂,和那台已经切断所有线路的窃听器残骸。
他甚至能想象出白崇德的表情。那张总是维持着克制与精明的脸,在看到那个被他的人丢下的、华美而空洞的紫檀木盒子时,会瞬间扭曲成何等模样。那将是一种被愚弄的愤怒,一种智力上被碾压的羞辱。
龙飞云的嘴角,在纯粹的黑暗中,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他喜欢这种感觉,不是胜利的狂喜,而是一种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属于创造者的满足感。
白崇德,现在,你应该知道你的对手是谁了。
游戏,才刚刚开始。
二
白崇德的肺快要被怒火烧穿了。
他的手下终于撞开了二楼那间密室的门。他们看到的一切,都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在主角谢幕后,留给迟到观众的冷酷嘲讽。
房间里空无一人。
窗边,架着一台德国造的军用潜望镜,镜筒上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桌子上,放着一套被剪断了所有线路的窃听设备,旁边是一个玻璃烟灰缸,里面只有一枚熄灭了很久的、燃了三分之二的古巴雪茄。那牌子,白崇德认得,是只有少数几家洋行才有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抽这种雪茄的人,非富即贵,而且品味刁钻。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房间中央的地上。
那个紫檀木嵌螺钿的盒子。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盒盖敞开着,露出里面空无一物的、用明黄色绸缎铺就的内衬。它做工精美,价值不菲,但此刻,它就像一个被掏空了心脏的美人,用一种空洞的姿态,无声地嘲笑着在场的所有人。
“处长……”一名手下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胆怯。
白崇德没有理他。他缓缓走上前,蹲下身,用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拾起了那个空盒子。他仔细地端详着,仿佛想从那些精美的纹路里,看出那个幕后黑手的脸。
他想起了两个小时前,自己坐在对面茶楼里,端着那杯碧螺春时的自信与期待。他以为自己是猎人,布下了天罗地网,等待着那些愚蠢的、被贪婪冲昏头脑的文物贩子自投罗网。他甚至期待着,能从这些小鱼的嘴里,撬出杜公馆那条大鱼的线索。
可结果呢?
他成了一只猴子,一只被耍得团团转的猴子。
他手下的巡捕,和杜老板派来的那些亡命徒,像两群没头苍蝇一样,为了这个空盒子打得不可开交。而真正的设局者,就在那栋楼的某个角落,像看戏一样,欣赏着他导演的这出闹剧。
白崇德的脑海里,闪过一张脸。一张在杜公馆凶案夜,于混乱中主动走上前,自称“目击者”的脸。那张脸属于一个叫“龙飞云”的男人,一个自称洋行买办的、举止斯文却让他浑身不自在的男人。
那天,他就觉得不对劲。这个龙飞云的证词太过完美,完美到像提前写好的剧本。但他需要一个证人,需要一个能迅速结案的官方叙事。他接受了那份证词,同时也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今天,这颗种子发芽了。
能有如此财力、如此手段、如此胆魄,将他和杜崇山两方势力同时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人,整个上海滩,他想不出第二个。
白崇德缓缓站起身,将那个空盒子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眼神,像西伯利亚的寒流,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龙飞云……”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要将对方挫骨扬灰的怨毒,“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知道,这不再是一桩简单的失窃案或凶杀案了。这是一场战争。一场他与这个名叫龙飞云的幽灵之间,一场关乎智力、尊严和权力的战争。
他输了第一局。
但他绝不会输掉整场战争。
“全城搜捕!”他转过身,对早已吓得不敢出声的手下们下达了命令,声音冰冷得如同停尸房里的手术刀,“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人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三
苏州河的水是浑浊的,像一碗没有放盐的、冷掉的菜汤。
河面上飘着零星的垃圾,和几艘破旧的乌篷船。河风带着水汽和煤烟的味道,吹在脸上,黏腻而阴冷。
龙飞云站在一个废弃的渡口,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神。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他的部下阿四,那个在古董店里扮演“卖家”的年轻人。他的脸上还有几处擦伤,但精神还好。
“云哥,都妥当了。老李他们从另一条路也出来了,都没受伤,条子的人被我们引到城西去了。”阿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兴奋。
龙飞云“嗯”了一声,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片浑浊的河面上。
“云哥,你这招‘一石三鸟’可真高啊!”阿四忍不住赞叹道,“杜老板的人和白处长的条子狗咬狗,我们自己人全须全尾地出来了,还看了场大热闹。就是可惜了那身行头,还有那个紫檀盒子,花了不少钱呢。”
龙飞云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被风吹散。
“那不是热闹,阿四。”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那是一场测试。”
“测试?”
“对。一场压力测试。”龙飞云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得力干将,眼神锐利得像鹰,“我需要知道,当‘琉璃樽’这三个字出现时,杜崇山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白崇德能调动多大的力量。现在,我知道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杜崇山比我想象的更急切。他派来的人,不是来偷,是来抢。不计后果,不留余地。这说明,‘琉璃樽’对他而言,不是一件古董,不是一笔财富,而是命根子。是能让他瞬间失控,露出所有破绽的命根子。”
阿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白崇德呢?”
“白崇德……他是一条好猎犬。鼻子灵,咬得紧。但他太想赢,太想扳倒杜崇山了,这让他有时候会看不清自己追的到底是兔子,还是别人丢出来的一块骨头。”龙飞云的评价一针见血,“他现在,应该已经把我的名字和他办公桌上那堆悬案联系在一起了。从今天起,他会像影子一样跟着我。”
“那我们……”阿四有些担心。
“这正是我想要的。”龙飞云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一个只懂用蛮力的杜崇山,和一个只懂按规矩查案的白崇德,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棋盘上出现了第三个玩家。”
他掐灭了烟头,扔进浑浊的河水里,烟头发出“滋”的一声轻响,沉了下去。
“云哥,你是说……那个女人?”阿四想起了今天在混乱中,那个冷静得可怕的“第四方”。
“沈曼丽。”龙飞云说出了这个名字,“她的目标,和我们不一样。”
他开始在渡口边踱步,像一头在思考的狼。
“阿四,你仔细回忆一下。她的那两个手下,那个叫小翠的丫头和那个穿长衫的男人,他们做了什么?”
阿四努力地回忆着,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中重放:“他们……他们没有参与抢夺。就在盒子掉在地上,所有人乱成一团的时候,那个男人……他很快,快得像一阵风,冲过去,不是抢盒子,而是……他打开了盒子,往里面看了一眼。就一眼,然后立刻就消失在人群里了。”
“你看清他当时的神情了吗?”
“太快了,没看清。但我感觉……他好像不是失望,也不是惊讶,更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
“确认……”龙飞云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他停下脚步,再次望向那片深不见底的苏州河。
一个完美的局,却钓出了一条意料之外的鱼。沈曼丽,她的人不抢夺,只确认。他们在确认什么?确认盒子里的东西是真的还是假的?不,如果是这样,他们看到空盒子应该立刻离去。但他们是在杜老板的人动手之后才行动的。
他们在确认杜老板的反应。
他们在确认,杜崇山是不是真的会被一个“琉璃樽”的假情报引诱出来,并为之疯狂。
这个女人,她不是在寻宝。她是在复仇。她利用自己的局,来验证自己的判断,来测试敌人的弱点。
龙飞云感到一阵寒意。这不仅仅是因为河上的冷风。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可以被利用的棋子,而是一个和他一样,懂得布局、懂得借力、懂得忍耐的棋手。
一个更危险,也更强大的潜在盟友。
四
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黑丝绒,温柔地包裹了上海的罪恶与伤痛。
龙飞云回到了位于印刷作坊的秘密据点。空气中弥漫着油墨和纸张的味道,这味道让他感到安心。
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雨丝打湿的霓虹灯光,走到墙边。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上海地图。他用图钉,在地图上标记出了几个关键的地点:杜公馆、第一监狱、霞飞路的集古斋、百乐门舞厅。
他像一个孤独的将军,在战后复盘着一场惨烈的战役。
阿宝被捕,老K背叛,杜老板步步紧逼,白崇德穷追不舍,沈曼丽动机成谜。每一个点,都牵扯着一张复杂的关系网。而阿宝的死刑判决,就像一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间的滴答声,是死神的脚步。
他最初的计划,是找到“琉璃樽”,用它作为筹码,去交换阿宝的命。但现在他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了。杜老板既然能用一个赝品来设防,就说明真正的“琉璃樽”藏得远比他想象的更深。在行刑日之前找到它,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硬闯监狱劫法场?那是莽夫所为。在如今全城戒严的情况下,无异于自杀。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了代表沈曼丽住所的那个点上。
古董店的局,让他看清了杜老板的软肋,也让他看清了沈曼丽的实力。他们三方,像一个不稳定的三角形。杜老板是顶点,而他和沈曼丽,是底边的两端。任何一方向顶点发起攻击,都可能被另一方从背后捅刀。这种内耗,只会让杜老板更安稳。
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让底边的两端连接起来。
结盟。
必须和沈曼丽结盟。
龙飞云的脑中,这个念头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他们有共同的敌人,有互补的资源。他有行动力,有团队,有在黑暗中穿行的手段。而沈曼丽,她有仇恨,有动机,更有他所不了解的、关于杜老板过去的秘密情报。
只有联手,才能将两股对抗杜老板的力量拧成一股绳,才有可能在绝境中,撬开一条生路。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在百乐门得到的、冰冷的银质烟盒。烟盒上,那个属于沈家昔日荣光的徽记,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幽的光。
这是她留下的邀请函。
但他很清楚,仅仅凭借“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这个理由,不足以让那个聪慧而多疑的女人,赌上自己的全部。联盟需要信任,而信任,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筹码。
一个能让她毫不犹豫地站到自己这边,一个能让她心甘情愿地交出所有底牌的筹码。
他需要什么?
龙飞云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需要一个沈曼丽无法拒绝的条件,一个能触及她灵魂深处的……弱点。
他的手,离开了烟盒,伸向了另一个口袋。那里,有一块从监狱里带出来的、早已干涸变硬的血布。布上那三个字——“云哥,救我!”——仿佛又一次灼痛了他的掌心。
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找到那枚能打动沈曼丽的,独一无二的筹码。
而他预感,那枚筹码,就藏在沈曼丽那段家破人亡的往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