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像一块被墨汁反复浸染过的厚重天鹅绒,严丝合缝地罩住了整个上海。法租界的梧桐树叶,在没有月光的暗夜里,变成了一片片凝固的黑色剪影,连一丝风吹过的沙沙声,都被这沉闷的寂静吞噬得一干二净。

杜公馆,这座矗立在霞飞路上的三层洋楼,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它的窗户是紧闭的眼睑,里面透不出一星半点的光,仿佛连同整个公馆的呼吸,都一同沉入了不见底的深渊。

距离公馆两条街区外的一间公寓里,沈曼丽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冰冷得像一块刚从井里捞出的石头。听筒里冰冷的忙音,是她给自己最后的喘息。她已经将龙飞云交代的号码在心里默念了不下百遍,每一个数字都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记忆里。然而,当手指真正要拨出那个号码时,勇气却像沙漏里的沙,飞速流逝。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那声音大得让她害怕会震动桌上的玻璃杯。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回忆起阿宝的脸,回忆起他被冤枉判处死刑时报纸上那张绝望的照片。仇恨与母性,是两股滚烫的岩浆,在她冰冷的身体里重新燃起了决绝的火焰。她睁开眼,眼神中的犹豫已被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所取代。

她拿起听筒,手指稳定而精准地在拨盘上划过,每一次转动都发出清脆而宿命般的“咔哒”声。

电话接通了,一个慵懒的男声响起:“喂,杜公馆。”

“我找杜先生。”沈曼丽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紧张。

“先生已经休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接线员的语气里透着不耐烦,显然不想在这种时候被打扰。

“事情万分紧急,关于南京来的消息,如果耽误了,你担待不起。”沈曼丽的语气瞬间变得凌厉,她将一个前清格格的威仪,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女人的狠戾,全部浓缩进了这句话里。

那头的接线员显然被镇住了,迟疑了片刻,才不情愿地说道:“你等着。”

漫长的等待,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终于,听筒里传来杜崇山那熟悉的、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沙哑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她的耳膜。

“说!什么事?”杜崇山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打扰的愠怒。

沈曼丽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带上了精心调制的、恰到好处的颤抖与惊惶。“是……是我,曼丽。”她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仿佛在极力压抑着巨大的恐惧,“崇山,我……我刚才接到一个电话,是从……是从南京那边打来的。他们说……说财政部那边的稽查队,查到了我们……不,是你的那批进口棉纱的账目有问题,说明天一早就要派人来上海封账!”

电话那头沉默了。这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具压迫感,像一只无形的手,隔着电话线扼住了沈曼丽的喉咙。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声音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知道,这批棉纱是杜崇山用来洗钱的关键一环,账目更是由他最信任的心腹亲自打理,绝不可能出问题。但这个谎言的精髓在于“南京”和“稽查队”这两个词。它们代表着一种杜崇山也必须忌惮的力量,一种来自权力顶层的、不可预知的威胁。

“谁打来的电话?”杜崇山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危险。

“我不知道……对方没说名字,声音很陌生,他只说……只说他是你‘南京的朋友’,让你立刻去一趟法租界码头的‘老地方’,他会在那里把详细的卷宗给你。他说,天亮之前,你还有时间弥补。”沈曼丽按照龙飞云的剧本,一字一句地将这个致命的诱饵抛了出去。

“老地方”是杜崇山用来处理最机密事务的几个秘密联络点之一,这个细节,是沈曼丽用血泪换来的情报。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死寂。沈曼丽能想象到杜崇山此刻脸上的表情,那张因偏执和多疑而扭曲的脸,正在飞速地权衡着利弊。他可能会怀疑,但“南京”这根刺,足以让他坐立不安。在巨大的利益和潜在的威胁面前,他那病态的控制欲会驱使他必须亲自去确认。

“知道了。”

啪嗒。电话被粗暴地挂断了。

沈曼丽无力地垂下手臂,听筒从她汗湿的手中滑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悬挂在电话线上,像一颗被绞死的头颅,轻轻摇晃。她瘫坐在椅子上,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她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的一切,都交给了那个在黑夜中独行的男人。

---

与此同时,龙飞云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无声无息地贴在了杜公馆后院的墙根下。他与黑暗融为一体,连呼吸都调整到与夜风同步的频率。他的眼睛,像猫科动物一样,在黑暗中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

他等待着。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它不是流逝的河,而是一块正在缓慢凝固的琥珀。他能清晰地听到远处街道上偶尔驶过的汽车引擎声,能听到墙内花园里昆虫的夜鸣,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沉闷的嗡嗡声。

终于,一个信号传来。公馆主楼的一扇侧门被打开,几条黑影簇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匆匆上了一辆停在暗处的黑色轿车。车灯没有打开,只是引擎发出一声低吼,便如幽灵般滑入了沉沉的夜色。

杜崇山走了。

龙飞云没有立刻行动。他又等了整整十分钟。这十分钟,是酷刑。他必须确保杜崇山的离开不是一个陷阱,不是一个引蛇出洞的诡计。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彻底远离巢穴,等待着空气中最后一丝危险的气息散尽。

十分钟后,他动了。

他如狸猫般绕到围墙的另一侧,这里树影更深,是监控的死角。墙高两米有余,顶上还用水泥浇筑了一排碎裂的玻璃片,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阴森的冷芒。寻常盗贼见了,只会望而却步。

龙飞云从脚踝处抽出一卷极细的钢丝,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厚实的鹿皮。他将鹿皮往墙头一抛,不偏不倚,正好盖住了那片最密集的玻璃区域。接着,他后退几步,助跑,蹬墙,身体如猿猴般轻盈地腾起。他的手指在墙砖的缝隙间借力,只两三下,便已攀上了墙头。他伏在鹿皮上,小心翼翼地绕过一根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连接着无声警报的细线,身体如羽毛般悄无声息地落入墙内。

脚下的草坪像一块柔软的海绵,吸收了他所有的重量和声音。他按照沈曼丽绘制的地图,避开了所有已知的明暗哨,像一个在自己家中散步的幽灵,精确地来到了书房窗下。

这是二楼的一扇窗。窗户紧锁着。龙飞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皮套,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一排闪着冷光的、形态各异的金属工具。它们不像贼的工具,更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每一件都代表着一种极致的精准。

他选了一根细长的钢丝和一片薄如蝉翼的金属片。他的手指在触碰到锁芯的瞬间,仿佛与那冰冷的金属融为了一体。他的耳朵贴在窗框上,眼睛微闭,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锁芯内部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结构。钢丝在他指间轻微地捻动,每一次转动,都像是在与一个沉默的对手进行无声的对话。

咔哒。

一声轻微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响,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锁开了。

他推开窗户,滑入室内。动作轻盈得像一阵风。

书房里一片漆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旧书的霉味、昂贵皮革的油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杜崇山个人的、混杂着雪茄和权势的体味。这味道,让整个房间都充满了主人的烙印,仿佛杜崇山从未离开,他只是化作了这里的每一件物品,每一寸阴影,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龙飞云没有开灯。他站在房间中央,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眼睛完全适应这片黑暗。他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用全身的感官去感受。他能“听”到巨大的红木书桌摆放的位置,能“闻”到墙边书架上那些皮革封面的书籍,能“感觉”到另一侧那张空荡荡的沙发投下的、更深沉的黑暗。

他开始搜寻。他没有像普通窃贼那样翻箱倒柜。他知道,杜崇山这样的人,绝不会把最重要的秘密藏在书架的夹层或画后的墙壁里,那些地方太俗套,也太容易被发现。沈曼丽说过,杜崇山偏执地相信,只有他每天都能看到、摸到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龙飞云的目光首先排除了那个巨大的落地保险柜。它太显眼了,像一个昭告天下的靶子,里面装的只会是金条或不那么重要的文件,是用来迷惑人的。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张巨大的红木书桌上。它占据了房间的中心,是杜崇山权力的王座。秘密,一定就在这里。

他戴上一副薄如蝉翼的丝质手套,开始像一个考古学家一样,一寸一寸地检查书桌。他轻轻敲击着桌面,用耳朵分辨着声音的细微差别,试图找出任何空洞的回响。没有。他又检查了所有的抽屉,抽屉的内壁,甚至底部。依然没有发现任何机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龙飞云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杜崇山的狡猾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直起身,闭上眼,在脑中重新回放沈曼丽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关于杜崇山生活习惯的细节。“他喜欢用右手摩挲着桌角思考……”“他总是习惯性地将烟斗在书桌右侧的某个位置磕一磕……”

书桌右侧!

龙飞云重新蹲下,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书桌右侧下方。这里光线最暗,也最容易被忽略。他的手指在光滑的木板上轻轻触摸。他没有寻找任何按钮或开关。他寻找的,是一种感觉,一种木材质地在某个点上微小的、不自然的“断裂感”。

他的指尖划过,终于,在一个雕花的边缘,他感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只有千分之一毫米的错位。就是这里。

他没有用工具,而是用指甲,以一种特殊的角度和力道,在那条缝隙上一按、一推。

又是一声几乎无法听见的“咔哒”声。暗格无声地弹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龙飞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缓缓地拉开暗格,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个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棕色的“马里兰”牌烟草包。

就是它。

他将烟草包拿在手中,那陈旧的皮革带着一丝冰凉的、令人心悸的触感。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将它贴在耳边,轻轻摇晃。没有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开了烟草包的金属搭扣。

里面没有烟草。

一团柔软的、用上等天鹅绒包裹着的东西,静静地躺在包底。

龙飞云将它取了出来,一层层地剥开那黑色的天鹅绒。当最后一层绒布被揭开时,一抹奇异的光华,瞬间从他指间泄露出来,仿佛捕捉到了一缕被囚禁了千年的月光。

那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琉璃樽。

它不过三寸来高,通体晶莹剔透,仿佛不是人间烧制之物,而是用一块完整的、最纯净的水晶雕刻而成。樽身光滑无暇,在黑暗中散发着一种温润而又清冷的光泽。透过半透明的樽壁,隐约可以看到里面似乎装着什么东西,像是一卷小小的纸。

龙飞云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成功了。他找到了这个传说中的、牵动了无数人命运的秘密容器。

他没有时间欣赏。他迅速将琉璃樽和天鹅绒一起塞进怀里,然后将空的烟草包放回暗格,关好。他必须将一切恢复原样,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撤离的过程,比潜入时更加紧张。怀中那小小的琉GLISH樽,仿佛有千斤重,每一步都让他感觉到地心引力的拉扯。他像一个偷了神庙圣物的盗贼,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注视着他。

他重新回到窗口,确认外面没有异常后,像一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轻轻地关上窗,将锁舌拨回原位。

当他的双脚再次踏上公馆外的街道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他融入更深的夜色,像一滴水汇入大海,迅速消失不见。

---

安全屋,是一间位于英租界边缘的、不起眼的石库门房子。这里的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霉味和邻居家中传来的煤炉烟火气。这是上海最真实的底色,能掩盖一切不寻常的气息。

灯光下,龙飞云和沈曼丽相对而坐。桌子上,放着那尊刚刚经历过生死考验的琉璃樽。

沈曼丽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激动和希望。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个她只在传说中听过的、承载着她家族血海深仇的物件。

“这就是……琉璃樽?”她的声音沙哑。

龙飞云没有回答。他的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刀,正一寸一寸地审视着手中的“战利品”。

起初,是狂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的感觉,像一条冰冷的蛇,慢慢爬上他的心头。他是一名顶级的古玩鉴赏家,经他手的东西,真假优劣,只一眼便能辨别七八分。

这尊琉璃樽,太完美了。

它的工艺,它的光泽,它的造型,都完美得像一个教科书里的范本。但真正的传世之宝,往往会因为岁月的侵蚀,带上一种独一无二的、不完美的“人气”。而眼前的这个,虽然精美绝伦,却缺少了那种沉淀了时光的灵魂。它像一个美丽的、没有生命的蜡像。

“不对劲。”龙飞云低声自语。

他没有用放大镜,而是先将琉璃樽捧在手心,感受它的重量和温度。入手的感觉不对,比他预想的要轻上几分,而且缺少了老琉璃那种特有的、温润如玉的质感。它太冷了,像一块普通的玻璃。

他的心开始往下沉。

他举起琉璃樽,对着灯光,仔细观察它的光泽。在灯光的折射下,樽壁内部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螺旋状的纹路,这是现代机器吹制工艺才会留下的痕迹。古法琉璃,绝无此种特征。

第一个疑点,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他开始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

“怎么了?”沈曼丽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脸上的喜悦凝固了。

龙飞云没有立刻回答,他需要最后的、无可辩驳的证据。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高倍放大镜,凑到樽底。

在放大镜下,那个点被放大了数十倍。那是一道现代切割工具才会留下的、带有机器研磨特征的直线痕迹。虽然处理得极其高明,但在专家的眼中,它就像黑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暴露了所有的伪装。

龙飞云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假的……”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里充满了挫败与不可思议。他将放大镜递给了沈曼丽。

当沈曼丽看到那个痕迹时,她脸上的血色也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那刚刚燃起的、熊熊的希望之火,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连一丝青烟都没有剩下。

“假的……?”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面前崩塌了,“怎么会……怎么会是假的?杜崇山……他用一个赝品……”

她的话语变得语无伦次,巨大的失望像一记重锤,击碎了她所有的坚强。

龙飞云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他失手了。不,应该说,他从一开始就落入了杜崇山精心设计的圈套。杜崇山,那个偏执的疯子,竟然用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赝品,来作为他核心秘密的第一道防线。他不仅要防贼,他还要戏耍贼,享受这种智力上的绝对碾压。

挫败感像潮水般涌来。但他没有被淹没。在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之后,一种极度的冷静反而占据了他的大脑。

不对。

如果仅仅是为了迷惑盗贼,杜崇山不必做得如此天衣无缝。这赝品的价值,本身就已不菲。他如此大费周章,一定还有更深的目的。

龙飞云的目光重新回到那尊赝品琉璃樽上。他想起了沈曼丽最后那句提醒:“他书房里最显眼、最容易让人注意到的东西,往往是陷阱。”

这个赝品,是一个陷阱。但陷阱本身,会不会也藏着线索?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像鉴定一件艺术品一样,审视这个赝品。就在他即将放弃,准备将这件失败的象征扔到一边时,他注意到一个细节。樽颈与樽身的连接处,那条几乎看不见的接缝,似乎比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件同类器物都要明显一点点。

他的手指再次抚过光滑的樽身。当他的手指滑过樽颈和樽身的连接处时,他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自然的接缝感。这个樽……是中空的,而且可以被打开!

这个发现让他的呼吸猛地一滞。

龙飞云屏住呼吸,双手握住樽身和樽颈,以一种极其缓慢而稳定的力道,反向旋转。

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响,樽颈和樽身竟然真的分离了。

樽身是空的。

不,不是空的。

一个被卷成细细一卷的小纸条,从打开的樽身里,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掉了出来,落在黑色的天鹅绒上。

那张纸条,像一条冬眠后苏醒的白色小蛇,在桌面上缓缓地舒展开来。

龙飞云和沈曼丽的目光,同时被吸了过去。

纸条上没有地图,没有秘密,没有名单。

只有一行用老式打印机打出来的、冰冷的、毫无关联的铅字:

赵四明,福州路42号,正泰营造厂

王伯安,静安寺路113弄,华美贸易行

李金奎,四川北路德邻公寓,邮政储汇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