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像一枚钉子,将那张薄薄的纸条钉死在油腻的木桌上。
时间,在这间位于英租界边缘的、散发着潮湿霉味的石库门安全屋里,似乎已经凝固成了琥珀。琥珀里,封存着两个人。一个,是龙飞云。另一个,是沈曼丽。他们像两尊被抽去灵魂的雕像,一动不动,所有的生命力都被桌上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吸干了。
纸条上的铅字,冰冷、生硬,像一排墓碑。
赵四明,福州路42号,正泰营造厂
王伯安,静安寺路113弄,华美贸易行
李金奎,四川北路德邻公寓,邮政储汇局
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嘲弄的鬼脸。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根扎进心脏的冰刺。它们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充满了恶意的玩笑。
沈曼丽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彻底的绝望。那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空洞。希望,这个词,在几分钟前还像一团烈火在她胸中燃烧,让她相信自己能手刃仇人,能救出儿子。而现在,这团火被一盆混杂着冰水和羞辱的脏水兜头浇下,连一丝青烟都没有留下。她感觉自己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美丽的、冰冷的驱壳。她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那刺痛感是她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证据。
“为什么……”她沙哑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破碎而干涩,“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他是在耍我们吗?”
龙飞云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纸条,他的大脑像一台被强行灌入过多信息的机器,滚烫、刺痛,几乎要因为超负荷运转而爆炸。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尊耗费了他们无数心血、冒着九死一生危险才到手的琉璃樽,是假的。
这个从赝品中找到的、本以为是终极线索的纸条,更像是一个小丑丢出的、沾满了油彩的纸团。
耻辱。
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感,像毒藤一样缠住了龙飞云的心脏。他出道以来,纵横四海,从未失手。他可以输给一个更强的对手,但不能容忍自己被如此戏耍。杜崇山,那个藏在黑暗中的疯子,甚至不屑于亲自下场,他只是布下了一个简单的、近乎侮辱的圈套,就让他们像两只没头的苍蝇一样,撞得头破血流。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
窗外,上海的夜色依旧浓重。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还有更远处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那声音悠长、沉闷,像一声声为他们奏响的哀乐。时间,在无情地流逝。距离阿宝的行刑日,又近了一天。那个在狱中等待着他的年轻人,他的生命,正像这桌上的烛火一样,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吞噬。
不行。
不能就这么放弃。
如果就此认输,那才是真正的死亡。
龙飞云猛地睁开眼睛,眼中的血丝如同蛛网般密布,但那深处,却重新燃起了一点冰冷的、如同鬼火般的光芒。他强迫自己从失败的情绪泥潭中挣扎出来,像一个刚刚经历过空难的飞行员,必须在飞机的残骸中,找到那个记录着真相的黑匣子。
他开始像一个精神分裂的病人,在自己的脑海里,与那个看不见的敌人——杜崇山——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杜崇山,”他对自己说,“你为什么要留下这张纸条?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一个可能:这是一个陷阱。
这是最显而易见的答案。这三个名字,三个地址,都是你精心布置好的舞台。赵四明,王伯安,李金奎,他们或许是真实存在的人,但他们只是你手中的棋子。只要我的人一出现在福州路42号,白处长的巡捕就会从天而降。或者,迎接我的是一场精心准备的伏击。你,杜崇山,就坐在某个地方,端着一杯威士忌,像看戏一样,欣赏着我如何自投罗网。
龙飞云拿起那张纸条,凑到灯下。纸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道林纸,字是老式雷明顿打印机打出来的。没有任何暗记,没有任何特殊的标记。一切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越是普通,就越是危险。这就像一片看似平静的沼泽,最致命的危险,往往就隐藏在最不起眼的水草之下。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个陷阱。但,仅仅是这样吗?如果他龙飞云连这一点都看不穿,那他也就不配做杜崇山的对手了。
第二个可能:这是一次试探,一次筛选。
你,杜崇山,并不知道盗走你赝品的人是谁。你只知道,对方是个高手。这个纸条,就是你抛出的筛选网。一个普通的贼,拿到这张纸条,会欣喜若狂,会立刻按图索骥,然后一头撞进你布下的陷阱里。但一个真正的高手,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会犹豫,会分析,会意识到这是陷阱而不敢轻举妄动。
你的目的,不是抓住我,而是通过我对这张纸条的反应,来判断我的段位。如果你发现我没有上钩,你就知道,你的对手,是一个值得你认真对待的人。这个纸条,不是写给我看的,而是你写给你自己看的。它是一个警报器。
龙飞云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这个推论,比第一个更让他感到寒冷。杜崇山的心思,缜密得像一张蜘蛛网,任何触碰都会引起他警觉的震动。
那么,破局的关键在哪里?
如果直接去调查,是陷阱。
如果按兵不动,等于告诉了杜崇山“我已识破你的诡计”,他会立刻启动更深层次的防御,将真正的秘密藏得更深,自己将彻底失去机会。
前进是死,后退也是死。这是一个完美的死局。
龙飞云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像是在为他的焦虑伴奏。
他的目光扫过沈曼丽那张因绝望而毫无血色的脸。她的痛苦,像一根鞭子,抽打着他的神经。他不能让她失望,更不能让阿宝白白死去。
必须找到第三种可能。
一定有第三种可能。
杜崇山是一个极度自负的人。他的每一次行动,除了达到实际目的,还必然带有一种炫耀式的、病态的艺术感。他享受那种将对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快感。这张纸条,除了是陷阱和试探,会不会……还隐藏着一种属于他个人的、恶毒的炫耀?
龙飞云重新坐下,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他将自己的思维模式,强行切换成杜崇山的模式。他开始想象自己就是杜崇山,一个偏执、残忍、自负到极点的黑暗帝王。
如果我是杜崇山,我会怎么做?
我会把一张废纸放进一个假的琉璃樽里吗?不,那太无趣了。我会放一张带有真实信息的、但又被伪装成假线索的纸条。我要让我的对手,在拿到它的时候,经历一次从希望到绝望,再从绝望中看到一丝诡异的希望,最后被这丝希望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才是我,杜崇山,会玩的游戏。
真实的信息……
龙飞云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三个名字上。
赵四明……王伯安……李金奎……
营造厂,贸易行,储汇局……这三个行业,看似毫无关联,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与钱有关。大量的、流动的、可以被用来洗白的钱。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划破了他脑中的混沌。
这张名单……是真的。
但它不是杜崇山的同伙名单,也不是他要保护的人。
恰恰相反,这,很可能是一份敲诈名单!
这三个人,都是正在被杜崇山敲诈勒索的受害者!
这个推论,荒谬,但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合理性。它完美地解释了杜崇山的所有动机。
他为什么要留下这张纸条?
第一,这是陷阱。他笃定这三个人已经被他榨干了胆气,只要有陌生人去接触他们,他们会第一时间向他汇报。他可以立刻设下埋伏。
第二,这是试探。理由同上。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是炫耀!这是一种病态的、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炫耀!他把受害者的名字,像战利品一样,陈列在他伪造的圣物里。他享受着这种将别人的痛苦和恐惧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魔鬼般的快感。这才是杜崇山的风格!
想通这一点的瞬间,龙飞云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重新开始流动。那种冰冷的绝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恶魔共舞的、极度的兴奋与危险。
他找到了。他找到了破局的钥匙。
既然杜崇山想让我们相信“琉璃樽”是用来敲诈的,那我们就顺着这个思路查下去——查一查最近到底有谁,真的像一个被敲诈者。
他抬起头,看向沈曼丽。
“曼丽,”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之前的思路都错了。我们一直在找‘物’,想找到那个真正的琉璃樽。但我们错了。杜崇山真正的力量,不在于他拥有什么秘密,而在于他如何利用这些秘密去控制别人。”
沈曼丽迷茫地看着他,眼神中还带着未散尽的绝望。
“我们不找了。”龙飞云将那张纸条推到桌子中央,“我们不找琉璃樽了。我们来找人。”
“找人?找这上面的人?可你不是说这是陷阱吗?”沈曼丽不解地问。
“是陷阱,但也是线索。”龙飞云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挑战意味的微笑,“我们不去接触他们,不去惊动他们。我们……去观察他们。”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外面潮湿的、混杂着煤烟味的空气涌了进来,让他滚烫的大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一个被敲诈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他像是在问沈曼丽,又像是在问自己,“他会恐惧,会焦虑,他的生活会失去常态。但最重要的一点,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地筹钱。因为敲诈的本质,就是勒索金钱。”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鹰。
“营造厂的赵四明,贸易行的王伯安,邮局的李金奎……这些人,在上海滩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的社交圈子,你比我熟。从明天开始,我们要动用所有的关系,你走你的太太圈,我走我的地下渠道,我们不问别的,只查一件事——这三个人,谁最近在财务上,出现了非正常的、恐慌性的变动。”
沈曼丽怔住了。她看着龙飞云,看着他眼中那重新燃烧起来的斗志,她那颗沉入深渊的心,仿佛也被这股力量拽住,开始缓缓上浮。她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们不再是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宝物,而是要在杜崇山庞大的、黑暗的敲诈帝国上,寻找一条最细微、但却最致命的裂缝。
“杜崇山以为他抛出的是一个死结。”龙飞云转过身,将那张写着名字的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自己的内袋。这个动作充满了仪式感,仿佛他放进去的不是一张废纸,而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
“但他错了。”龙飞云的眼神,穿透了这间屋子的黑暗,望向了杜公馆的方向。
“他给了我们一个支点。现在,我们要用这个支点,撬动他的整个世界。”
杜老板在第二天上午,做了一件让整个上海滩都为之侧目的事情。
他,杜崇山,杜公馆的主人,青帮的龙头,亲自走进了法租界巡捕房,向他的死对头——白崇德探长,报案。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就传遍了上海的每一个角落。各大报纸的编辑部里,电话铃声响成一片,所有人都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白崇德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他坐在宽大的皮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杜崇山。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巨大的办公桌,桌上放着一杯已经冷掉的咖啡,和一份刚刚由杜崇山亲口陈述、书记员记录下来的报案笔录。
“杜先生,”白崇德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圈,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的意思是,昨天深夜,你公馆的书房失窃,丢失了一件……家传的艺术品?”
“是。”杜崇山一脸的痛心疾首,他的表演无懈可击,仿佛真的是一个珍宝被盗的无辜受害者,“白处长,那件琉璃樽,是我先父留下的遗物,价值连城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那份念想啊。”
白崇德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杜崇山的身世,上海滩稍有头脸的人谁不知道?一个苏北乡下来的混混,靠着心狠手辣爬到今天的位置,哪里来的什么“先父遗物”。
但他没有点破。他知道,杜崇山今天亲自上门,绝不是为了找回一件什么“艺术品”。这只老狐狸,一定有更深的目的。
“那么,杜先生对窃贼有什么线索吗?”白崇德不动声色地问。
杜崇山叹了口气,身体往前倾了倾,刻意压低了声音,营造出一种分享机密的气氛:“白处长,实不相瞒。如果只是普通的盗窃案,我杜某人自己就解决了,何必来麻烦巡捕房。但这件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白崇德的反应。
“我怀疑,这伙窃贼,不仅仅是为了求财。他们……可能是在进行一场有预谋的政治敲诈!”
“政治敲诈?”白崇德的眉毛终于挑了一下。他知道,正戏来了。
“是的。”杜崇山一脸的忧国忧民,“白处长想必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最近,有一股来路不明的势力,在上海兴风作浪。我听说,他们手上掌握了一件信物,这件信物,关系到……关系到南京某位党国要人的声誉。他们正想用这件信物,进行敲诈勒索。我怀疑,我失窃的那件琉Lí樽,就是他们下手的目标,甚至,那本身就是信物!”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他巧妙地将一桩普通的失窃案,上升到了“关系党国要人声誉”的政治高度。他知道,白崇德可以不在乎他杜崇山的损失,但绝不敢对“党国要人”这四个字掉以轻心。
“哦?”白崇德将手中的雪茄在烟灰缸里按了按,“杜先生有何凭据?”
“凭据谈不上,只是我个人的一些分析。”杜崇山“谦虚”地摆了摆手,“白处长,你想想,上海滩有能力、有胆子闯进我杜公馆的人,有几个?普通的毛贼,绝无可能。而最近行事如此猖狂,又与政治牵扯不清的,据我所知,只有一群人。”
他再次压低声音,说出了一个名字。那是上海另一个帮派的名称,这个帮派与他素有摩擦,更重要的是,与龙飞云有过旧怨。
“我听说,他们最近手头很紧,什么都敢干。而且,他们的行事风格,也符合这种胆大妄为的特征。”杜崇山“恰到好处”地提供了一个完美的替罪羊。
白崇德沉默了。
他看着杜崇山那张“真诚”的脸,心中冷笑。他知道,杜崇山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是假的。但杜崇山抛出的这个诱饵,他却不能不接。
如果真如他所说,案件涉及南京高层,那他若是怠慢了,丢掉的可能就不仅仅是头上的这顶乌纱帽了。杜崇山这是在用一顶他无法拒绝的政治高帽,来逼着他白崇德,调转枪口,去对付他指定的敌人。
“我明白了。”白崇德最终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笔录,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杜先生请放心,这件事,我们巡捕房一定会彻查到底。”
杜崇山站起身,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伸出手,想要和白崇德握手。
“那就有劳白处长了。国宝失窃是小,但若被匪徒用来要挟党国要人,后果不堪设想啊。我们都是为党国效力,应当同心同德。”
白崇德看着他伸过来的手,迟疑了半秒,最终还是握了上去。两只手,一只代表着法租界官方的权力,一只代表着上海滩地下的秩序,在这一刻,虚伪地握在了一起。
杜崇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知道,自己的“移花接木”之计已经成功。他不仅将警方的视线从自己身上成功引开,还借了白崇德这把刀,去对付自己的两个敌人。更重要的是,他向那个躲在暗处的、偷走他赝品的对手,发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这个游戏,由我来定规则。
白崇德看着杜崇山离去的背影,眼神变得异常阴冷。他拿起电话,接通了手下的队长。
“去,给我盯紧了杜崇山说的那伙人。但,”他话锋一转,“再派一队最精干的人,给我去查另一件事。”
“查什么,处长?”
白崇德的目光,落在了窗外。他想起了在古董店现场,那个自称“英雄市民”的、风度翩翩的龙飞云。又想起了杜公馆失窃案中,那个被当成主谋的、龙飞云的手下阿宝。
他缓缓地说道:
“去查一查,最近上海的股票市场,证券交易所,还有各大银行的资金往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大的工业家或者商人,在不计成本地、恐慌性地抛售资产。”
“查这个干什么?”手下不解。
白崇德没有解释。他只是冷冷地说:“一个真正被敲诈的人,不会到处声张。他只会默默地、拼命地……凑钱。”
他挂断电话,将那份杜崇山的笔录,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游戏,确实由杜崇山定了规则。
但谁是猎人,谁是猎物,现在说,还为时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