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张厚重而湿漉的黑绒布,将整个上海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在迷离的灯火中,像是沉睡的巨兽,冰冷的石质外壳下,呼吸着欲望与阴谋的浊气。
证券交易所里赵四明那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还回荡在龙飞云的耳蜗里。那不是亏光了家底的商人的哀嚎,而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在捕兽夹合拢前最后的悲鸣。声音里有恐惧,有绝望,更有某种被彻底撕碎后的空洞。
龙飞云知道,必须趁热打铁。炉火最旺的时候,钢铁才会变形。赵四明的精神防线已经熔化,今夜,就是从那滚烫的铁水中,捞出秘密的唯一机会。
华懋饭店。上海滩最顶尖的销金窟之一。能在这里拥有一间长包房,本身就是身份和财富的宣言。赵四明像一只受了伤的孤狼,把自己藏进了这间最华丽的洞穴。他以为这里安全,但他不知道,对于真正的猎人而言,最华丽的洞穴,往往也是最显眼的陷阱。
行动在无声中展开,像一盘早已预演过无数次的棋局。
沈曼丽的角色是“饵”。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香云纱旗袍,手腕上戴着一串温润的珍珠,步入华懋饭店金碧辉煌的大堂。她不是来刺探情报的,而是来成为情报的一部分。她坐在大堂的咖啡雅座,点了一杯最普通的蓝山,姿态优雅地翻着一本法文诗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风景,一道能吸引大堂经理、保安、甚至某些潜在监视者目光的风景。她在用自己的美丽和从容,为龙飞云制造一个视觉上的“盲区”。
她的心跳得像战鼓,但端着咖啡杯的手,稳得像一尊雕塑。
她强迫自己将目光落在诗集那优美的法文韵脚上,但每一个字母都在她眼前扭曲、变形,最后都汇聚成一个名字——阿宝。她的儿子。她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他了?记忆中的他,还是一个喜欢追着皮球跑、摔倒了会咧着嘴哭,但只要一块麦芽糖就能破涕为笑的小小少年。他的眼睛像她,亮晶晶的,总闪烁着一丝狡黠的顽皮。她还记得他手心的温度,软软的,暖暖的,像一只刚出窝的小猫。
而现在,这个孩子,她的阿宝,正被关在提篮桥冰冷的死囚牢里,背负着她连想都不敢想的罪名。那双手,是否已经磨出了厚茧?那双眼睛,是否已被绝望的阴霾所覆盖?
她不敢再想下去。每一次回想,都是一次凌迟。
她环顾四周。大堂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男人们穿着挺括的西装,女人们佩戴着闪耀的珠宝,空气中混合着古巴雪茄的浓香、法国香水的甜腻和金钱独有的、略带铜锈的气味。他们轻声交谈,优雅地微笑,仿佛这个世界生来就该如此歌舞升平。
可在这片浮华之下,她却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被世界的喧嚣和冷漠彻底包围。他们的笑声,他们的体面,都像是一把把无形的、锋利的刀,刺向她千疮百孔的内心。就是这些人,或者说,是和这些人一样的权贵,构成了那个吃人的世界,那个夺走她父亲、夺走她家业、也即将夺走她儿子性命的世界。
大堂里的那座落地大钟,黄铜钟摆每一次庄严的摇摆,都仿佛在为阿宝的生命进行倒数。“滴答……滴答……”声音不大,却像一柄柄小锤,精准地、一下一下地敲在她的神经上。她面前的咖啡已经冷透,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能更好地保持清醒。
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端着酒杯试图上前搭讪,她只是缓缓抬起眼帘,用一种冰山般冷漠的眼神望了过去,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看透一切的虚无。男人愣住了,仿佛被那眼神冻结,随即知趣地、甚至有些狼狈地退开了。
她的优雅是她的盔甲,她的冷漠是她的武器。她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旗袍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她在等待,也在祈祷,命运全悬于楼上那个她看不见的、寂静的房间。
龙飞云的角色是“针”。
他没有从正门进入。二十分钟前,他已经从饭店后巷的员工通道,变成了一个幽灵。一身浆洗得发硬的白色服务生制服,一顶压得极低的帽子,一张平凡到让人转眼就忘的脸。他手里托着一个银质餐盘,盘子里放着一瓶红酒和一个空杯子,这是他完美的伪装。他的脚步轻盈而富有节奏,完全模仿了那些常年穿行于长廊间的侍者的步态。
在通往七楼的员工楼梯间,他甚至在路过一个拐角时,对一个迎面走来的管事微微躬身,对方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丝毫没有察觉这个“同事”身上,散发着与这纸醉金迷之地格格不入的、刀锋般的寒气。
赵四明住在七楼的豪华套房,702。
龙飞云的目标,是紧邻702房间的杂物间。那是沈曼丽白天以“下午茶”为名义踩点时,用一枚小小的钻石胸针“贿赂”一个女清洁工后得到的最宝贵的情报。那个杂物间,与702套房的主卧,共享着一面墙。在三十年代的建筑结构里,这意味着声音的屏障,脆弱得就像一层纸。
七楼的走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吞噬了所有的声音。龙飞云停在杂物间门前,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像一尊雕像般静立了整整一分钟。他在用耳朵探查周遭的环境。远处电梯“叮”的一声轻响,几个男女的谈笑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一切正常。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钢丝,探入老式的铜质锁孔。就在他准备发力的瞬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含糊的英语咒骂声,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
龙飞云的动作瞬间凝固,整个人如同壁虎一般,紧紧贴在门边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停止了。一个醉醺醺的英国商人,搂着一个妖艳的舞女,正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嘴里不停地抱怨着赌桌上的坏运气。
他的心沉了下去。如果被发现,前功尽弃。
那两人越走越近,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和皮鞋拖沓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龙飞云的手指已经扣住了一枚藏在袖口里的刀片,准备应对最坏的情况。
幸运的是,那两人并没有停下,他们踉跄着走过了杂物间,打开了斜对面705的房门。一声巨响,像是男人撞在了门上,随即是女人咯咯的笑声,最后房门“砰”地一声关上,走廊重归死寂。
龙飞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额角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他不敢再耽搁,手指间的钢丝轻轻一旋一挑,只听“咔哒”一声微响,锁开了。门轴发出一声几乎无法察觉的、牙酸般的呻吟,他闪身而入,随即轻轻带上门。
黑暗像水银一样灌满了整个空间。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灰尘、消毒水和发霉的木头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气味。龙飞云没有开灯,他像一只夜行的猫,在黑暗中精准地辨认着方向。他放下餐盘,从怀中取出了他的“武器”。
那不是枪,也不是刀。那是一个古怪的组合。一个黄铜打造的、喇叭状的听筒,边缘包裹着一圈软橡胶,以确保能与墙壁紧密贴合。听筒的另一端,连接着一根粗壮的黑色胶皮线,线的末端是一个小巧的、由碳精颗粒和振动膜组成的放大器,外壳是黑色的电木。放大器上又分出两根细线,连接着一副老式的、挂在耳朵上的听诊器式耳机。整套设备看起来笨重而粗糙,充满了手工业时代的质感。这是龙飞云花重金请一位德国的无线电工程师,根据医用听诊器和早期电话听筒的原理,专门改造的窃听装置。它没有那么灵敏,电流的“嘶嘶”声会像永不停歇的潮汐,但它有一个好处——绝对不会被当时任何技术手段反侦测到。
他选择了一处墙皮略有剥落的地方,用指尖轻轻敲击,根据回声判断出墙壁后面最薄弱、最接近声源的位置。然后,他将那黄铜听筒的橡胶圈紧紧地按在墙上,戴上了耳机。
“嘶……嘶……嘶……”
电流的噪音瞬间充满了他的耳道,像是无数只秋蝉在声嘶力竭地鸣叫。这是声音的炼狱,他必须在这片混沌的噪音海洋中,打捞出那一句句决定生死的、幽灵般的低语。
他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让自己的心跳与电流的频率尽可能地同步。他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只耳朵,一只贴在庞大迷宫墙壁上的、孤独而敏感的耳朵。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他听到了水管里传来的、空洞的“咕噜”声,像是这栋建筑的肠胃在蠕动。他听到了楼上房间隐约传来的、被压抑的钢琴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他甚至听到了从窗外飘进来的、黄包车夫遥远的吆喝声,被稀释得只剩下一丝虚无缥缈的尾音。
一切都是无用的噪音。
他像一个在布满水雷的河道里捞针的渔夫,必须极度耐心,又极度警惕。任何一丝焦躁,都可能让他错过那根决定命运的绣花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就在他的耐心快要被无穷无尽的静电噪音消磨殆尽时,他终于听到了。
最初,只是房间里一些模糊的、没有意义的声响。布料摩擦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房间里烦躁地踱步。接着,是一声沉重的叹息,隔着墙壁传来,被无限削弱,像是一缕即将熄灭的青烟,但那叹息中的绝望,却浓得化不开。是赵四明。
然后,是玻璃杯被重重放在桌面上的声音,“当”的一声,清脆而突兀,充满了愤怒和无力。
龙飞云屏住呼吸,将放大器的旋钮又调高了一格。电流的嘶嘶声更大了,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
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
就在龙飞云以为不会再有动静时,耳机里突然传来了一个新的声音。
“咔哒。”
是702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随即,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脚步声。一种是赵四明的,拖沓、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烂泥里,带着赴死般的沉重。另一种脚步声,则轻得可怕,几乎没有重量,但每一步的间隔都精准得如同钟摆,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般的冷漠。
龙飞云的心猛地一紧。来了。那个神秘人。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种沉默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感到恐惧。仿佛空气已经凝固,两个灵魂在无声的黑暗中对峙、角力。龙飞云甚至能想象出房间里的画面:赵四明瘫坐在沙发上,面如死灰,而那个神秘人,则像一尊雕塑,静静地站在阴影里,俯瞰着他的猎物。
终于,一个声音响起了。那个声音,通过电流的过滤,变得沙哑、粗粝,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互相摩擦。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不带一丝一毫的人类情感。
“时间到了,赵老板。”
赵四明的回答,是一阵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喘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的声音说:“再……再给我一点时间……股票……股票全都抛了……现金……还需要周转……”
那个沙哑的声音没有理会他的哀求,反而用一种更慢、更具压迫感的语调说道:“赵老板,你似乎忘了规矩。债,不是这么讨的。你知道,有些债,是用钱也还不清的。比如……祖宗的债。”
“祖宗……”赵四明的声音里充满了迷惑和恐惧。
“没错,”沙哑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那不是情绪,而是一种近似于嘲弄的、冰冷的音调,“你以为我们图的是你的钱?不,钱只是一个道具,一个让你们流血的工具。我们要的,是让你们记起,你们的根烂在哪里。”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那个沙哑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享受对方的恐惧,“时间是个好东西,它能埋葬很多秘密,也能让很多种子在黑暗里发芽。有些种子,结出来的是荣华富贵。有些种子,结出来的是……断子绝孙的毒药。”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三十年前的一笔旧债,该还了。”沙哑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和锋利,“庚子年,一九〇〇年。你的父亲,赵秉谦,时任兵部主事。他,连同另外二十六位王公大臣、封疆大吏,在那一年,与洋人签下了一份密约。他们用国家的利益,换取了自己家族的苟安和未来的富贵。你今天拥有的一切,赵老板,都源于那份肮脏的契约。我们,只是来收回本金和利息。”
庚子密约!二十七人!
龙飞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了。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终于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什么琉璃樽,什么古董,那全都是幌子!是一个为了掩盖真正秘密而精心编造出来的、华丽的传说!杜老板真正的力量源泉,他控制无数高官、建立自己黑暗帝国的核武器,是这份名单!一份记录着三十年前,足以颠覆当时整个朝廷的、最大卖国丑闻的名单!
名单上的那些人,他们的后代,如今早已“洗白”上岸,成为了国民政府中举足轻重的军政要人、工商巨擘。这份名单,对他们而言,就是悬在头顶的断头台!
难怪杜老板如此神通广大,难怪他能将司法玩弄于股掌,难怪他能让白处长都束手无策。因为他手里攥着的,是这个国家最顶层那批人的命脉!
耳机里,赵四明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发出一声长长的、绝望的哀嚎,那声音已经不属于人类,更像是某种被活活剥皮的动物。
“他是魔鬼……杜崇山是魔鬼!他不是人!”
“砰!”
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狠狠地砸碎了。
接着,是赵四明最后的、用尽全身力气喊出的一句话,那句话里充满了最极致的恐惧和最深刻的洞见:
“他就像魔鬼!那份名单……那份名单就是他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们……盯着我们每一个人!”
名单……就是他的眼睛?
龙飞云的大脑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比喻吗?还是……
他来不及细想。耳机里传来那个沙哑声音冷酷的命令:“明天中午之前,把钱送到老地方。否则,报纸上见到的,就不是你的股票行情,而是你父亲的卖国详情了。”
脚步声再次响起。还是那种机械的、冷漠的、毫无人味的脚步声。
“咔哒。”
门开了,又关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赵四明压抑不住的、如同风箱般破裂的呜咽声。
龙飞云猛地摘下耳机,跌跌撞撞地冲出杂物间。他没有走来时的路,而是扑向了走廊尽头的紧急通道。他需要奔跑,需要冷风,需要让自己的大脑从那惊天的秘密中清醒过来。
在狭窄、昏暗的楼梯间里,他一边飞速下楼,一边在脑海中掀起了一场思维的风暴。
“庚子密约”……这条线索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的死锁。阿宝的案子为何被如此迅速地定为死罪?那不是一起简单的盗窃杀人案,那是一场杀鸡儆猴的血腥表演!是杜老板在向名单上的其他家族展示他的力量和残忍,警告他们不要有任何反抗的念头。白处长为何处处受制?因为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帮派,而是一个由无数高官组成的、看不见的利益共同体,这个共同体,被杜老板用“庚子密约”这根绞索,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所有的一切都串联起来了。之前所有的谜团、所有的不合理,在“庚子密约”这四个字面前,都变得清晰无比、顺理成章。
但新的、更可怕的谜团也随之浮现。
*名单是他的眼睛……*
这句话像一句魔咒,死死地缠绕着他。这绝不仅仅是一个绝望中的比喻。赵四明在说出这句话时,那种源于骨髓的恐惧是真实存在的。
龙飞云像一尊石化的雕像,一动不动地靠在冰冷的墙上。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衫,但他感觉不到丝毫寒冷。他的脑海里,只剩下那句如同谶语般的话在反复回响。
*名单是他的眼睛。*
*名单是他的眼睛。*
*名单是他的眼睛……*
他必须立刻见到沈曼丽。他得到的情报,比他们预想的任何情况,都要可怕一万倍。
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黑帮头子。
而是一个,用一纸陈年的秘密,绑架了整个国家的……隐形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