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匹浸透了墨汁的黑布,蛮横地盖住了整个上海。没有星,没有月,只有远处外滩的灯火,徒劳而微弱地,为这匹黑布镶上了一道惨白的花边。
秘密据点里,孤灯之下,龙飞云一动不动。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久到烟灰缸里的烟头堆成了一座小坟,久到桌上的残茶凉得像尸体的皮肤。
他的脑子是一座战场。不,比战场更可怕。战场上有炮弹和刺刀,而他的脑子里,只有无数疯狂繁殖的词语。
庚子。密约。二十七人。
这些词像活过来的虫子,在他的颅骨里钻营、啃噬,吞食着他的理智,吸干着他的冷静。他花了半辈子建立起来的对这个世界黑白规则的认知,在这几个词面前,碎成了齑粉。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和一头盘踞在上海的恶狼角力。一个帮派大佬,一个工商巨子,一个心狠手辣的枭雄。对付一头狼,他有无数种办法。陷阱、套索、离间计,甚至自己更锋利的牙齿。
可现在他才发现,他面对的根本不是一头狼。
他面对的是一张网。一张用三十年前的背叛和耻辱编织而成的,无形的、笼罩着整个国天天宇的巨网。而杜崇山不是织网的人,他只是蹲踞在网中央,最肥硕、最毒的那只蜘蛛。那些二十七位权贵的后人,那些如今手握军、政、商大权的显赫人物,就是被粘在网上动弹不得的猎物。
杜崇山敲诈的不是钱。他敲诈的是权力,是忠诚,是这个国家的命脉。
原来如此!
一阵冰冷的彻悟,比严冬更寒冷。这就能解释一切了。解释了为什么一桩小小的偷窃杀人案,能让整个司法体系像上了油的机器,疯狂而鲁莽地高速运转。解释了为什么他所有的人脉、所有的触角,都像石沉大海,连一圈涟漪都见不到。他撬动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座山。一座由二十七个家族的恐惧和绝望堆积起来的、看不见的大山。
一种苦涩的、腐蚀骨髓的无力感浸透了他。他龙飞云,自诩看人看局的“千门之王”,原来竟是井底之蛙。他看见了上海滩的帮派火并,商场沉浮,权钱交易。却独独没看见那根被历史的鬼魂牵在手里,让所有木偶跳舞的线。
他感到一种深刻的寒意。这寒意比西伯利亚的寒流更刺骨,冻结了他血管里的血液。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棋盘上的棋手。现在才明白,他连棋子都算不上。他只是棋盘边那个妄图偷走一粒卒子,却无意中掀翻了整个棋局的傻子。
而阿宝的命,就是他愚蠢的代价。
“云哥……”
沈曼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颤抖。她换了一身素雅的旗袍,妆容很淡,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股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希望与仇恨交织点燃的火。
“有消息了吗?”她问。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刺破了这片死寂。
龙飞云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这个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女人。而他,刚刚才发现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根本无法战胜的魔鬼。
“对不起,”龙飞云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嘶哑,“我可能……高估了自己。”
沈曼丽的脸瞬间惨白。那双燃烧的眼睛里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她扶住门框,身体微微摇晃。
“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龙飞云沉默了。
办法?劫法场?那是莽夫最粗劣、最愚蠢的行径。在杜崇山和那二十七个家族构成的权力网络面前,劫法场无异于用鸡蛋去砸坦克。他或许能脱身,但阿宝必死无疑,沈曼一也会被彻底碾碎。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门被轻轻敲响了,三下,富有独特的节奏。
是阿海。
龙飞云起身开门。阿海闪身进来,神色紧张。他将一张小纸条塞进龙飞云手里,低声道:“云哥,‘鱼线’传来的,加急。”
龙飞云展开纸条。
字迹很潦草,像是匆忙中写就:
“赵思明疯了。另一条鱼想活。今夜子时,十六铺码头,三号废弃仓库。等你,只等你一人。”
赵思明。那个在华懋饭店被他窃听到秘密的工业家。
龙飞云的瞳孔猛地收缩。
陷阱?
十之八九。这太像杜崇山的风格了。用一个看似合理的诱饵,钓一条已经绝望的鱼。
可万一……万一不是呢?
万一赵思明的崩溃,真的让另一个被敲诈者生出了一丝同归于尽的希望?人在极度的恐惧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是人性。
他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差分机,疯狂地计算着各种可能性。
去,九死一生。
不去,十死无生。阿宝的行刑日就像一柄悬在头顶的铡刀,每过一秒,刀刃就落下半分。他没有时间了。
他看向沈曼丽。她也看到了纸条上的内容。那双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比之前更灼热,更不顾一切。
“云哥,我们必须去!”她抓住龙飞云的胳膊,指甲深深地陷进他的肉里,“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不是吗?我们必须去!”
龙飞云看着她。他知道,她的话,也是他自己心底最深处的呐喊。
他是个赌徒。他这辈子都在赌。赌人心,赌时机,赌自己的脑子和身手。而这一次,他必须把自己的命和沈曼丽的命,押在那微乎其微的一线生机上。
“阿海,”龙飞云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仿佛刚才的迷茫和绝望从未存在过,“备车。通知兄弟们准备B计划。如果我们一个小时内没出来……”
他没有说下去。阿海重重地点了点头,消失在夜色中。
“你留下。”龙飞云对沈曼丽说。
“不。”沈曼丽的回答斩钉截铁,“我儿子在等我。我们一起生,或者一起死。云哥,带上我。”
她的眼里没有哀求,只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龙飞-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他知道,从结盟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而绳子的尽头,要么是生路,要么是绞索。
开往十六铺码头的车程,是一段沉默而压抑的旅途。汽车像一辆灵车,行驶在上海黑暗的街道上。两人都没有说话,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比铅还重地悬在空气里。龙飞云握着方向盘,指节发白。他能感觉到沈曼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混杂着绝望的希望和赴死的恐惧。
“这太干净了,”龙飞云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消息,地点……都太符合我们的需求。杜崇山不是傻子,他在下饵。”
“我知道,”沈曼丽的声音是一声勉强的低语,“但我们还有选择吗?我们已经被逼到了一个连毒饵看起来都像盛宴的角落。我儿子……阿宝没时间了。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去。”
“这不是万分之一的机会,”龙飞-云冷酷地纠正她,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路,“这是一个虎穴。我们是心甘情愿地走进去,指望老虎会被我们的骨头噎死。”
他瞥了她一眼。在仪表盘的微光下,她的脸是一张悲壮而坚决的面具。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母亲的绝望,更是一个战士的决心。她已经接受了代价。
“如果是陷阱,”她说,声音里有了一丝力量,“我们就一起死。但我们不去,他就只能一个人死。我不能让那种事发生。”
龙飞云没有再回答。他脚下加了油门。她的话,扑灭了他最后一丝犹豫。他们不再是赌博。他们是在献祭,祈求一个奇迹。
十六铺码头。
深夜的江风,夹带着腥咸、鱼、和腐朽的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抚摸着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废弃的仓库如同一头搁浅的钢铁巨兽,在黑暗中匍匐,巨大的阴影投在地上,俨然一处地狱的入口。
龙飞云和沈曼丽像两只幽灵,紧贴着仓库的外墙移动。
越是靠近,龙飞云的心就越是下沉。
太安静了。
一种不正常的安静。没有潜伏者的呼吸声,没有暗哨的一瞥。只有风声和远处江轮的汽笛声。这是一种被精心编排过的、致命的寂静。
这是个陷阱。一个粗糙却致命的陷我。
他停下脚步,一把拉住沈曼丽。
“不对劲,”他低语,“我们走。”
但已经晚了。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几十道雪亮的探照灯光束,如同上帝震怒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同时点亮,瞬间将黑暗撕得粉碎。整个仓库区被照得亮如白昼,无所遁形。
他们就像两个小丑,被聚光灯打在了舞台的正中央。
紧接着,尖锐的警哨声从四面八方凄厉地响起,迅速合围。无数穿着黑色呢子制服、手持长枪的身影,像蚂蚁一样从集装箱后、断壁残垣后蜂拥而出。
远处一栋建筑的顶楼,杜崇山放下手里的军用望远镜,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微笑。身边的副官递上一支雪茄,为他点燃。
而在包围圈外,白处长坐在他的别克车里,车窗只摇下了一道缝。他看着光束中被困住的两个人影,神情复杂。他知道自己又被杜崇山当枪使了,但他不在乎。他要的是抓到人。抓到龙飞云这条滑不溜手的鱼。
仓库前,龙飞云和沈曼丽背靠着背。
沈曼丽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发抖,脸白得像一张纸。她不怕死,她怕的是希望在最后一刻被彻底碾碎。
而龙飞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
当所有的算计和筹谋都变得毫无意义时,剩下的,就只有最原始的本能。
活下去。
“抓住我的手!跟我跑!”他在沈曼丽耳边低吼,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几乎是同时,第一声枪响了。
砰!
一发子弹打在他们脚边的水泥地上,溅起一串火星。
这是警告。
“不许动!举起手来!”巡捕的喊话声被风撕得粉碎。
龙飞云置若罔闻。在枪响的瞬间,他已经拉着沈曼丽,如同一头猎豹般向前扑去。他没有选择正面突围,而是冲向仓库侧面一堆废弃的木箱和油桶。那里是视线的死角,也是火力最薄弱的点。
“开火!抓住他们!”
枪声骤然大作,像除夕夜突然炸响的一串鞭炮。子弹带着死亡的尖啸从他们耳边呼啸而过。木箱被打得木屑横飞,油桶被子弹击中,迸发出刺眼的火花。
这是一场混乱的地狱交响乐。龙飞云的身体仿佛没有骨头,拉着沈曼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Z字形路线在弹雨中穿梭。他闪到一节废弃的、锈迹斑斑的铁路平板车后,子弹打在钢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当当”声。他压低她的身体,在一堆散落的货物和高耸的集装箱阴影构成的迷宫中手脚并用地爬行。他的大脑成了最精密的计算机,瞬间计算着每一发子弹的轨迹,每一处掩体的空隙,每一条可能的生路。
沈曼丽已经完全放弃了思考。她只是死死地攥着龙飞云的手,双腿机械地移动。风声在耳边呼啸,枪声震耳欲聋,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只手上传来的、坚实而滚烫的温度。
他们冲到了仓库的后方。这里横着一排巨大的水泥管道,是他们预设的逃生路线之一。只要能钻进去,就能躲开大部分直射的火力。
就在他们即将冲进一个管道口的瞬间,侧面一座岗楼上的机枪突然开火了。
哒-哒-哒-哒-哒!
一道子弹组成的镰刀向他们横扫而来。龙飞云猛地将沈曼丽扑倒在地。
子弹打在他们身旁的墙壁上,碎石和砖屑暴雨般落下。
“快走!”龙飞云大吼着,拖着她就要往管道里去。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废弃吊车上的巨大钢钩,被机枪子弹打断了缆绳,正从头顶呼啸着砸下来,目标正是他的头颅。
根本来不及躲闪。
电光石火之间,沈曼-丽发出一声尖叫。她爆发出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推了龙飞云一把。
“小心!”
龙飞云被推得一个趔趄。而她,却因为失去了平衡,暴露在了枪林弹雨之下。
一颗流弹——或许是一片弹射的金属碎片——尖啸着划破空气。
噗嗤!
一声令人作呕的闷响。
一朵血花在沈曼丽的左臂上爆开。那身素雅的旗袍上,瞬间染上了一朵妖异夺目的红梅。伤口深可见骨,是一道狰狞恐怖的裂口。
她的身体一软,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曼丽!”
龙飞云双目赤红。一股狂暴的愤怒和杀意从他心底引爆。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不知何时藏在那里的——看也不看,手腕一抖,短刀化作一道黑光,旋转着飞向岗楼。
岗楼上的机枪手发出一声惨叫,枪口的火舌戛然而止。
龙飞云没有片刻停顿,一把抱起半昏迷的沈曼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头扎进了那黑暗、腥臭的水泥管道。
枪声依旧在身后追击,却已经失去了准头。
车里的白处长用望远镜看清了一切。他看见沈曼丽中枪,看见龙飞云那惊才绝艳的一掷,看见他们消失在管道里。
他拿起无线电送话器,冷静地下令:“A队、B队,封锁所有地面出口!C队,从另一头进入管道,进行搜索!通知水上巡逻队,封锁苏州河沿岸!”
他的命令清晰、果断,无懈可击。
除了他指挥C队进入的那个管道入口,和龙飞云真正进入的那个,正好差了两个岔道。
下水道里,一片漆黑。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是腐烂、污泥和化学废料的混合物。没过脚踝的污水冰冷刺骨。老鼠的“吱吱”声在黑暗中回荡,像是鬼魂的低语。
龙飞云背着沈曼丽,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他感觉脚下的路越来越深,管道分出令人迷惑的岔路。水越来越冷,臭味越来越重。不止一次,他被看不见的杂物绊倒,险些将两人都摔进污秽的液体里。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一个小时,或许一个世纪。
直到确认身后再也听不到任何追击的声音,他才找到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将沈曼丽放下。
他划着了一根火柴。
微弱的光亮中,沈曼丽的脸苍白如纸,嘴唇发青,已经陷入了昏迷。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鲜血和污垢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龙飞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铁手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他从自己的衬衫上撕下一块布,在冰冷的污水里浸湿,粗暴地拧干,开始为她清洗伤口。他那双一向稳定精准的手,此刻却显得有些笨拙。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
冰冷的布条触到伤口,沈曼丽痛哼一声,悠悠转醒。
她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龙飞云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上写满了焦虑和自责。火柴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眼窝里跳动。
“我们……逃出来了吗?”她虚弱地问。
“逃出来了,”龙飞云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沈曼丽看着他,忽然笑了。在这肮脏污秽的地下世界里,她的笑容带着一丝悲怆而干净的暖意。
“不,”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第一次觉得……我不是为了复仇而活……我是在救人……”
她的话音越来越低,再次昏了过去。
龙飞云用撕下的布条,紧紧地为她包扎好伤口。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的身上。
火柴熄灭了。
黑暗,再次吞噬了一切。
龙飞云抱着沈曼丽,坐在冰冷坚硬的地上。他能感觉到她身上正在流失的体温,也感觉到自己的力气正在被一点点抽空。
他们逃出来了。
但他们也彻底地,被逼入了一个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双重绝境。
行踪暴露。沈曼丽重伤。杜崇山的杀心和白处长的天罗地网,已经死死地锁定了他们。
所有的路,都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