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还剩三天。七十二个小时。

时间,是悬在他们头顶最锋利、也最冰冷的铡刀。

上海的秋雨,已经连着下了两天两夜,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雨丝细密如针,将这座远东最繁华的都市浸泡在一片灰蒙蒙的潮湿与阴郁之中。法租界西区,一栋不起眼的石库门房子顶层的阁楼里,空气凝滞得如同坟墓。发霉的木头气味混杂着廉价烟草的焦味、汗水的酸腐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和药水味,盘踞在狭小的空间里,令人作呕。每一粒尘埃似乎都吸饱了水分,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重地漂浮。

龙飞云将一块半旧的毛巾浸入刚烧开的热水中,拧干,滚烫的蒸汽灼得他手心发红。他却恍若未觉,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沈曼丽手臂上那道被流弹划开的伤口。伤口不深,但边缘参差不齐,是他用一把从码头仓库里捡来的、生了锈的小刀草草处理的。此刻,伤口周围已经红肿,微微发着炎,像一张丑陋的嘴,贪婪地吮吸着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他的动作很轻,专注得像是在修复一件稀世的瓷器。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擦拭自己内心的愧疚。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踏入那个明显是陷阱的约会,沈曼丽就不会受伤,他们也不会落到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这女人将全部的希望、家族的血海深仇、以及一个母亲最后的指望都押在了他身上,而他,却把一切都搞砸了。

沈曼丽躺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板床上,盖着一床潮湿发黏的薄被。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高烧让她的脸颊泛起两团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双眼紧闭,但长长的睫毛却在不停地颤抖,像被暴风雨惊扰的蝶翼。她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被无休无止的噩梦纠缠着,口中不时溢出几句破碎的呓语。

“……阿宝……我的阿宝……别跑……前面危险……”

“……别怕,娘在……娘在这儿……”

龙飞云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继续手上的动作,为她重新敷上金创药,用干净的纱布一圈圈缠好。他的指尖触到她滚烫的皮肤,那温度像一簇火苗,直接烧灼着他的神经。就在他准备收回手时,沈曼丽的呓语忽然变了调,声音里充满了深不见底的寒意与恐惧,身体也开始微微抽搐。

“……不……不要看那只眼睛……它在看我……它在笑……”她的声音变得尖利而嘶哑,像是被梦魇扼住了喉咙,“那不是人的眼睛……是死的……阿宝,快跑!别让他看见你!他的眼睛……就算是笑,也是死的……没有光……像一颗冰冷的……玻璃珠子……它在看着我……一直看着……”

她猛地一颤,身体蜷缩起来,像个受惊的孩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梦境里,那只眼睛放大了,占据了整个视野,它没有瞳孔,没有情感,只有一片浑浊的、冰冷的灰色,像深冬结冰的湖面。湖面下,是她儿子阿宝惊恐万状的脸,正在慢慢下沉,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龙飞云的心猛地一抽。他抬起头,看向沈曼丽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他为她掖好被角,坐在床边,就这么静静地守着。窗外,雨声淅沥,敲打在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污浊的泪痕。偶尔有法租界巡捕的巡逻车呼啸而过,刺耳的警笛声划破雨夜的宁静,像一把无形的刀,提醒着他们已是全城搜捕的猎物。他看着窗外那些在雨中匆匆奔跑的行人,他们有家可回,有路可走。而他和沈曼丽,却被困在这座阁楼里,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所有的路都被堵死。

杜崇山在码头设下那个致命圈套后,便如同人间蒸发,龟缩进了他那座防卫森严的公馆,再不露面。白崇德的巡捕和杜老板的暗探,像两张交叠的巨网,正一寸寸地梳理着上海的每一寸土地。他们无处可逃,无计可施。

不知过了多久,沈曼丽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龙飞云站起身,轻轻拉开通往里间储藏室的木门,走了进去,然后从里面将门闩插上。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静,不受任何打扰的空间。他要进行一场最后的、毫无希望的挣扎。

储藏室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尘埃、旧纸张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一盏昏黄的孤灯下,龙飞云将所有资料——那些报纸剪报、杜公馆的建筑草图、从赝品琉璃樽里找到的假名单、甚至是一块赝品樽身的玻璃碎片——全部摊开在地上。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这片信息的废墟中来回踱步。地板的木头在他脚下发出濒死的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脆弱的信心上。

他的大脑,正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自残式的风暴。他将整个事件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物、每一句话,都在脑海中打碎,再重组。

失败。

再打碎,再重组。

还是失败。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到几年前,在天津卫破获的那起震惊华北的“庚帖密码案”。当时日军启用了一套全新的商业密码,军统和中统的专家都束手无策。他把自己关在一家小旅馆里三天三夜,面前同样是一堆看似毫无关联的资料——海关的进出口货物清单、报纸上的婚丧嫁娶启事、甚至还有一本黄历。他记得那三天里,天津也在下雨,房间里只有他和一摞摞冰冷的资料。他几乎把所有已知的密码学理论都试了一遍,全部失败。就在他濒临放弃的最后一刻,他从一张富商嫁女的婚配庚帖上,发现了破绽。那张庚帖上的纳采吉时写的是“辰时三刻”,而按照黄历,那天根本就不是纳采的上吉之日。这个微小的反常识,成了他撕开铁幕的突破口。他大胆假设,庚帖上的生辰八字、纳采吉时,并非指向时间,而是指向坐标。他将天干地支转换为数字,将吉时转换为乱数表中的序列号,最终竟与一份海关茶叶出口的清单编码精准对应。他硬是凭着这张纸,推出了一整套日军的商用电台密码。那种智力上的快感,那种将混沌化为秩序的绝对掌控力,曾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武器。

可现在,他面对的是一堵墙。一堵用权势、金钱和绝对的残忍砌成的,光滑、冰冷、无懈可击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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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理论:声东击西,权力代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点燃一支烟。烟雾中,他的思路开始强行运转。会不会“庚子密约”根本就不在杜崇山手里?他只是那个秘密的守护者,或者说,是一个更高层势力的代理人。他所做的一切,包括用赝品来吸引火力,用阿宝的案子搅动风云,都是为了保护真正的持有人。

龙飞云顺着这个思路推演下去,将所有可能藏在杜崇山背后的军政大员一一列出。南京政府财政部的王次长?有可能,此人以贪婪著称,且与杜崇山有鸦片和军火的生意往来,将把柄交由杜崇山这个“圈外人”保管,符合逻辑。华北军的某个将领?也有可能,杜崇山的鸦片生意需要军队的庇护,作为交换,他为某个手握兵权但根基不稳的军阀保管秘密,顺理成章。甚至,会不会是公共租界的某个洋人董事?利用杜崇山来处理华人世界的脏事,自己则躲在幕后。

他在一张草稿纸上画出复杂的关系网,将每个人与杜崇山的交集、可能的动机都写下来。他深入分析每个人的性格:王次长贪婪但胆小,不像能驾驭杜崇山的人;华北的将领勇猛但鲁莽,玩不了这么精细的布局。他推演着每一种可能性,试图找到一个完美的解释。但很快,他就推翻了自己。

不对。这解释不了核心的矛盾。

所有这些推测都无法解释一个核心问题:杜崇山对沈家那种深入骨髓的、偏执到近乎变态的报复欲。如果是为他人办事,他会更注重效率和隐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上演一出长达数年、充满个人情绪的复仇戏剧。从逼死沈父,到设计拐走阿宝并将其培养成贼,再到如今将他送上刑场……这一切都带着强烈的、属于杜崇山自己的烙印。他不是代理人,他就是那个享受着权力快感的魔王本身。这出戏的导演和主角,只能是他自己。

这个理论,不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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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理论:灯下黑,狡兔三窟。

龙飞云掐灭了烟头,换了一个思路。秘密是否藏在一个最不可能、也最公开的地方?他想起自己曾在苏州处理过的一桩案子,一个富商将万贯家财的凭证,藏在了城隍庙里一块最不起眼的砖石下,来来往往的香客无数,谁也想不到那里别有洞天。

杜崇山会不会也用了同样的伎俩?他开始疯狂地在脑海中检索杜崇山的一切公开信息。法租界花旗银行的某个保险柜?有可能,但太容易被官方势力盯上。霞飞路上某个他常去的私人会所的特定房间?比如他每周四听戏的天蟾舞台的后台,或是他每周六喝酒的华懋饭店顶层的酒窖?

龙飞云甚至开始研究杜崇山的生活习惯,试图从他每周固定的行程中找到破绽。周二去跑马,周四到天蟾舞台听戏,周六晚上雷打不动地去华懋饭店顶层喝一杯威士忌……每一个地点都像一个小型堡垒,在他行踪暴露的今天,任何一个都无异于龙潭虎穴。他在图纸上模拟潜入这些地方的方案,但每一个方案的结论都是死路一条。他想象自己潜入华懋饭店的酒窖,那里守卫森严,每一瓶名酒都有编号,少一瓶都会触发警报。他想象自己混入天蟾舞台的后台,那里人多嘴杂,一个生面孔根本无法藏身。

更重要的是,这不符合杜崇山的性格。他自问,一个连忠心耿耿的老管家都要设下一道额外防线的、多疑到病态的人,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命脉,交到银行经理、会所老板,或者戏班班主的手上?信任,是杜崇山字典里最昂贵的奢侈品,他一个子儿都付不起。他只会相信他自己,相信他能完全掌控的东西。

这个理论,同样不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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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理论:文字游戏,密码玄机。

龙飞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张从赝品琉璃樽里找到的、写着假名字和地址的纸条上。他拿起它,点燃了另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双眼几乎要钻进纸里。

会不会是密码?这看似拙劣的玩笑,会不会才是最精妙的伪装?一个真正的布局高手,会用最简单的表象来掩盖最复杂的内核。

他开始疯狂地计算。他把那些人名拆解成偏旁部首,把地址里的门牌号变成数字序列。他尝试了他所知的几乎所有古典密码术:凯撒密码、维吉尼亚密码、甚至是基于《易经》卦象的二进制转换。他拿出康熙字典,查找每个人名用字的笔画数、部首、页码,试图从中找到某种规律。他将笔画数排列组合,试图找出一种能与电报码匹配的模式;他将人名的拼音首字母连在一起,看是否能拼出有意义的词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阁楼外雨声渐大,像是要将这最后的孤岛彻底淹没。稿纸上画满了各种无意义的符号和推算。他用坐标法在上海地图上标注那些地址,连接成的线条杂乱无章,像一团孩童的涂鸦;他将人名笔画数代入矩阵,得出的结果是一串乱码。他像是着了魔,在一条死胡同里疯狂地向前冲撞,撞得头破血流。他的骄傲,他引以为傲的逻辑和直觉,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几个小时后,东方天际透出一丝病态的鱼肚白。他扔下笔,疲惫地靠在墙上。纸上的一切,最终指向的,仍是一片虚无。

这只是个拙劣的玩笑。一个猫捉老鼠时,故意扔下的、毫无意义的毛线团。是杜崇山对他智商的公开羞辱。

挫败感像冰冷的海水般涌来,彻底将他淹没。他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虚弱。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阿宝的命,沈曼丽的希望,他自己的骄傲……所有的一切,都将在不足七十二小时后,化为一场空。

阁楼外,雨更大了,雨点疯狂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像是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死亡奏响的急促鼓点。墙上那只老式挂钟的滴答声,每一次摆动,都像是在他心脏上凿开一个洞,缓慢而残忍地放着血。

疲惫,如同最猛烈的麻药,开始侵蚀他的神经。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眼前的资料和剪报开始扭曲、变形。他放弃了思考,任由自己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半梦半醒间,无意识地伸出手,拿起了身边那本已经被他翻得卷了角的记事本。这是他的习惯,将案件中最关键的、最令人费解的只言片语记录下来。

他机械地翻动着书页,目光涣散,没有任何焦点。

一页……又一页……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一行潦草的字迹,那是他窃听工业家与神秘人对话时,凭记忆写下的。

> *“……那份名单就是他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们每一个人!”*

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无力地翻向下一页。

几页之后,另一行字迹映入眼帘。这是他刚才为沈曼丽处理伤口后,回到储藏室记下的,她的呓语。

> *“……他的眼睛……就算是笑,也是死的……像一颗……玻璃珠子……”*

*眼睛……*

*眼睛……*

两个毫不相干的词,隔着几页纸,隔着不同的时空和语境,却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穿透,在他的视网膜上诡异地重叠、共振。

龙飞云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翻动书页的手指,如同被瞬间冰冻,凝固在半空中。

他涣散的瞳孔,在刹那间收缩成了两个致命的黑点。他甚至忘记了呼吸,整个胸腔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那支被他夹在嘴唇间的香烟,悄无声息地滑落,掉在满是灰尘的木地板上,红色的烟头亮了一下,随即被潮气所吞噬,只留下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又迅速消散。

他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尊被闪电击中的雕像,一动不动。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他那张写满了疲惫和绝望的脸,此刻正发生着一种奇异的变化。迷茫和困惑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不是找到答案的狂喜,也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被一道来自地狱深渊的光芒所照亮的、毛骨悚然的彻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