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第十二章)
周末的松涛街，比平日多了几分生气。阳光正好，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点点金斑。林悦牵着乐乐的小手，像两只欢快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出现在无名书店门口。
“姐！姐夫！我们来啦！”林悦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书店的沉静。她今天穿着亮眼的鹅黄色连衣裙，活力四射。乐乐则挣脱小姨的手，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进店里，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最后定格在那盏绿色的台灯上。
“哇！好大的灯！像…像魔法灯！”乐乐兴奋地指着台灯。
林薇从一堆待整理的书籍中抬起头，疲惫的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容。顾远舟也放下手里正在擦拭的书架隔板，迎了上来。
“乐乐，慢点跑，别碰倒了书！”林薇叮嘱道。
“知道啦妈妈！”乐乐嘴上应着，小脑袋却转个不停，很快又被角落里清理出来的一堆儿童连环画吸引了。“小姨！这里有好多图画书！”
林悦笑着走过去，蹲下来陪乐乐一起翻看那些泛黄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黑猫警长》。“哎呀，都是古董级别的！乐乐你看，这是妈妈小时候看的书呢！”
乐乐新奇地翻看着，小脸放光。书店里第一次响起了孩童清脆的笑声和翻书的沙沙声，那份沉甸甸的书卷气里，瞬间注入了鲜活的生机。
顾远舟看着这一幕，心头微暖。他招呼林悦：“小悦，随便看看，别客气。店里还乱着呢。”
“乱才有味道嘛！”林悦站起身，饶有兴致地在书架间溜达，手指划过一排排书脊，“姐夫，姐，你们真行！这地方太有感觉了！比那些网红书店有意思多了！”她拿起一本封面设计很特别的旧诗集翻了翻，“这本…有点意思。”
林薇也暂时放下手头的活，走过来：“看中什么就拿，给你打八折。”她半开玩笑地说，心里其实没抱太大希望。
林悦却当真了。她又挑了两本品相不错的旧小说，一本是张爱玲的《半生缘》，一本是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加上那本诗集，一起拿到书桌前：“姐，结账！说好的，我可是第一个顾客！”
林薇愣了一下，随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妹妹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他们。她接过书，按照自己之前粗略的估价，诗集十五，小说各二十，一共五十五块。“真收钱啊？算小姨送你的开业红包好了。”林薇想把书推回去。
“那不行！”林悦掏出手机，态度坚决，“亲兄弟明算账！开业第一单，必须讨个吉利！再说了，我是真喜欢这几本书！快，扫码付款！”
林薇拗不过，只好拿出自己准备好的收款二维码。随着“滴”的一声轻响，五十五元到账。这微不足道的金额，却如同甘霖滴入干涸的土地，让林薇和顾远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微弱的成就感。
第一笔收入！
尽管微薄，却意义非凡。它像一颗小小的火种，点燃了第一缕真实的希望。
“谢谢小悦！”顾远舟由衷地说。
“谢啥！以后有好书给我留着就行！”林悦笑嘻嘻地收起手机，转头去找乐乐，“乐乐，挑好了没？小姨给你买一本！”
乐乐正捧着一本厚厚的、插图精美的《安徒生童话全集》（精装旧版，品相不错），爱不释手。“小姨，我想要这个！”
“好！小姨买！”林悦爽快地又付了三十块。
乐乐抱着厚厚的大书，小脸兴奋得通红，跑到顾远舟面前：“爸爸！你看！我的书！大书！”
顾远舟抱起儿子，亲了亲他的小脸蛋：“乐乐真棒！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图书馆了！”
趁着林悦陪乐乐看书，顾远舟的目光投向了通往二楼的楼梯。昨天清点间隙，他抽空仔细翻阅了那本捡来的陶艺笔记和老周留下的几张潦草心得纸片，又结合在二楼工作室看到的工具，心里痒痒的。特别是那本《考工记译注》里关于古代制陶“选泥”、“澄泥”、“练泥”的详细描述，让他跃跃欲试。
“薇薇，我…想上楼试试那个拉坯机。”顾远舟对正在整理书目的林薇说，语气带着试探和期待。
林薇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沉浸在书中的儿子和妹妹，点点头：“去吧，注意安全。乐乐我看着。”
顾远舟心头一喜，快步走上二楼。再次踏入这个充满泥土气息的空间，看着工作台上那堆工具和角落里的陶土袋，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能感受到老周留在这里的专注气息。
他按照笔记和《考工记》里的描述，选了一种看起来比较细腻的浅褐色陶土。取出一块，学着老周的样子，往陶土上淋了些水，然后开始用力揉捏、摔打！
“啪！啪！”沉闷的声响在安静的工作室里回荡。顾远舟本以为这很简单，但真正上手才发现，想把一块硬邦邦、湿漉漉的陶土揉到笔记里描述的“柔韧均匀、如耳垂般软硬适中”的状态，极其耗费力气！才揉了几分钟，他的手臂就开始发酸，汗水顺着额角流下。陶土像是有自己的脾气，时而粘手，时而干涩开裂，完全不听话。
“泥性本朴，揉之则韧…”他默念着笔记里的话，咬牙坚持。足足揉了近二十分钟，才感觉手里的泥团似乎变得均匀了些，勉强达到了要求。
下一步，上拉坯机。他打开开关，沉重的转盘发出低沉的嗡鸣。顾远舟学着记忆中老周的样子，将泥团用力拍在转盘中心，双手沾湿，试图将它固定住。
然而，当转盘开始旋转时，一切都失控了！
那团看似驯服的泥巴，在离心力的作用下瞬间变得狂野不羁！它左右摇晃，上下起伏，像喝醉了酒的软体动物，完全不成形状！顾远舟手忙脚乱地用双手去扶、去拢，却只让泥巴更加扭曲变形，泥水飞溅得到处都是，连他脸上都沾了几点！
“稳住！稳住！”他急得满头大汗，拼命回忆笔记里“手随泥走，心手合一”的要诀，但脑子懂了，手却完全不听使唤。泥团在他手中越来越歪，越来越薄，最终“噗嗤”一声，彻底塌陷，变成了一滩糊在转盘上的烂泥饼。
第一次尝试，惨败收场。
顾远舟看着转盘上那摊不成器的泥巴，又看看自己沾满泥浆、微微颤抖的双手，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原来，看着老周做得那么轻松写意的事情，实际操作起来竟如此艰难！知行合一，远非易事！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乐乐清脆的喊声：“爸爸！爸爸！你在上面做什么呀？”
顾远舟赶紧关掉拉坯机，胡乱擦了把脸，应道：“爸爸在玩泥巴呢！”
“泥巴？”乐乐的声音充满了好奇，“我也要玩！”
顾远舟收拾了一下狼藉的工作台，带着几分沮丧和几分被儿子打断的无奈走下楼梯。
乐乐已经跑到楼梯口，仰着小脸，大眼睛亮晶晶的：“爸爸，泥巴好玩吗？我也要捏！”
林悦跟过来，笑着说：“姐夫，带乐乐玩玩呗？我看那陶土挺安全的。”
林薇也看了过来，眼神带着询问。
顾远舟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自己沾满泥的手，苦笑了一下：“好玩是好玩，就是爸爸玩得不太好…” 他弯腰抱起乐乐，“走，爸爸带你去捏个小玩意儿。”
他带着乐乐重新回到二楼工作台，没有开拉坯机，只是拿了一小块软硬适中的陶土递给乐乐。乐乐立刻兴奋地用小手指戳、按、揉，虽然捏不出什么形状，但玩得不亦乐乎，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爸爸，你看！我捏的…像不像我们家的小书店？”乐乐举起一团勉强能看出是个小房子的泥坨，上面还用手指戳了几个洞当窗户。
顾远舟看着儿子那不成形却充满童趣的“作品”，再想想自己刚才那摊烂泥，心中的挫败感忽然淡了许多。他拿起另一小块陶土，不再去想什么高深的器型，只是学着乐乐的样子，用心地揉捏着，感受着泥土在指尖的冰凉、湿润和可塑性。
“像！真像！”顾远舟笑着夸赞乐乐，自己也专注地捏着手里那团泥。渐渐地，一种奇异的平静感从指尖蔓延开来，仿佛与这最原始的材料建立了某种微弱的连接。他右手掌心那个书本印记，似乎也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温热，如同沉睡的力量在轻轻脉动。
楼下，林薇和林悦收拾着被乐乐翻乱的书。林薇看着手机里那五十五块的入账记录，又抬头望了一眼通往二楼的楼梯方向。
那里，隐约传来儿子咯咯的笑声和丈夫笨拙却温和的回应。
灯光温暖，童言稚语，泥土微凉。
这是他们的书店，他们的家，他们笨拙却真实开始的、新生活的一角。
失败和泥泞，亦是其中不可或缺的底色。
(第十三章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