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第十一章)
清晨的阳光，穿过松涛街高大的梧桐叶，斑驳地洒在那扇深绿色的旧木门上，也照亮了门楣上那块无字的、刻着书本图案的木质招牌。今天，这招牌下，将迎来新的主人。
顾远舟和林薇早早地就到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那熟悉的“咔哒”声，带着一种开启新篇章的沉重感。推开门，依旧是那扑面而来的旧书、木头和淡淡药草混合的气息，但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空旷的寂寥。老周的身影，连同他那份沉静的守护，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这书海之中。角落里，他留下的几件简单行李也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环顾四周，林薇的眉头立刻锁紧了。灰尘在阳光的光柱里飞舞，书架上的书蒙着一层薄灰，不少书脊歪斜，甚至有些书堆在地上，显得杂乱无章。那张标志性的旧书桌上，除了那盏依旧亮着的绿色台灯（顾远舟特意检查过），还散乱地放着一些老周没带走的零碎物品：几支秃头铅笔、一个磨得光滑的镇纸、几张写满潦草笔记的纸片。
“先彻底打扫！”林薇挽起袖子，雷厉风行地下了指令。她从带来的大包里拿出扫帚、簸箕、抹布、消毒液，还有几个大号的整理箱。“远舟，你负责高处的书架和窗户。地面和低处的书我来。所有书，一本本拿下来，擦干净灰，检查有没有破损虫蛀，然后按…”她顿了一下，看着毫无分类逻辑可言的拥挤书架，叹了口气，“先按大小和厚薄大致分开放进整理箱！等清点完了再想办法分类！”
顾远舟看着眼前浩如烟海的书籍工程，头皮一阵发麻。但他没有犹豫，点点头，搬过一张旧凳子，拿起一块微湿的抹布，开始从最顶层的书架擦起。灰尘簌簌落下，呛得他咳嗽了几声。他小心翼翼地取下厚重的典籍，拂去封面上的积尘，露出烫金或古朴的题字，仿佛在唤醒沉睡的灵魂。每本书都带着岁月的痕迹和独特的气息。
林薇则弯腰处理低处的书籍和地面。她动作麻利，但眉头始终没有舒展。清理的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和漫长。灰尘弥漫，蛛网丛生，不时还发现被书虫蛀蚀的旧书，散发着腐朽的气味，只能心疼地舍弃。清理出的垃圾堆成了小山。
整整一个上午，两人就在这灰尘与书页的翻飞中埋头苦干，累得腰酸背痛，汗流浃背。顾远舟的右手掌心，那个书本印记一直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异动。他偶尔会看向那张旧书桌，看向那盏散发着恒定暖光的台灯，想起老周平静擦拭书籍的身影，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便又重了一分。
午饭后，清点工作正式开始。林薇拿出准备好的笔记本和笔，还下载了一个简易的库存管理APP在旧平板上（这是家里淘汰的，被她废物利用了）。
“书名、作者、出版社、品相、初步估价…”林薇念着表头，指挥顾远舟，“你念，我记录和初步估价。品相分新、良、中、差、残。”
顾远舟拿起一本又一本的书，念出书名。林薇飞速记录，并根据自己的判断给出一个极低的估价（考虑到书的年代、版本和品相，以及可能的受众）。过程枯燥而繁琐。他们发现书店的书种类极其庞杂，从晦涩难懂的哲学古籍、泛黄的外文小说，到七八十年代的通俗杂志、甚至还有一些儿童连环画，应有尽有，但毫无章法。
“《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商务旧版…品相差，封面破损…估价…五块？”顾远舟念着。
“《射雕英雄传》…金庸…宝文堂书店…八十年代版…品相良…估价…十块？”他又拿起一本。
“《母猪的产后护理》…”顾远舟念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林薇面无表情地记录：“…农业科技出版社…九零年版…品相中…估价…两块。”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一丝荒谬的笑意。这书店的库存，简直就是个时代的杂货铺。
清点了不到两个书架，笔记本上已经密密麻麻写了几十行，初步估算价值加起来还不到一千块。而这样的书架，还有几十个！更别提地上堆的那些了！
巨大的挫败感开始蔓延。按照这个速度，清点完所有书不知要猴年马月。而且，这些书大部分都陈旧冷门，真的能卖出去吗？能卖多少钱？林薇看着预估的总价值，再想想那二十二万的资金余额，心头像压了块巨石。
“这样不行，效率太低了。”林薇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和眼睛，“我们得换个思路。先不逐本估价了，只记录书名作者和品相，数量清点清楚就行。估价…等后面有空了，或者遇到潜在买家再细查。”
顾远舟松了口气，他念得口干舌燥，也觉得这方法更实际。两人调整策略，速度果然快了不少，但工作量依旧巨大。
下午，就在顾远舟搬着一摞书准备放进整理箱时，他右手掌心的印记，毫无征兆地再次传来一阵清晰的灼热感！
这一次，感觉比上次发现陶艺笔记时更温和，但指向性同样明确！
他的目光瞬间被牵引，不由自主地投向书店最里面、靠近楼梯的那个角落。那里堆放着几摞还没来得及清理的书，其中一摞最底下的几本，仿佛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微弱的、只有他能感觉到的“吸引力”。
他放下手里的书，快步走过去。灼热感随着靠近而增强。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搬开上面压着的几本厚厚的年鉴和旧杂志。
下面露出的，是几本同样蒙尘的旧书。但其中一本深蓝色布面精装、书脊烫金已有些剥落的书，让掌心的灼热感达到了顶点。
他抽出那本书，拂去封面上的灰尘。书名露了出来：
《考工记译注》
作者署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出版社也很小众。顾远舟疑惑地翻开，里面是对中国古代工艺典籍《考工记》的详细翻译和注释，配有一些手绘的器物图解。
掌心的灼热感在这本书被拿起的瞬间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平静感。
“又发现什么‘宝贝’了？”林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和调侃。
顾远舟把书递给她：“这本…讲古代工艺的，感觉…有点意思。”他没法解释印记的指引。
林薇接过来翻了翻，眉头微挑：“《考工记》？讲古代造车、制陶、铸剑那些的？嗯…内容倒是挺专业详实，注释也用心。这种书…太小众了。”她随手把书放在旁边一个刚清理出来、准备放“可能有点价值书籍”的架子上，“留着吧，万一遇到对古代工艺感兴趣的爱好者呢？不过别抱太大希望。”
顾远舟看着那本被放在“有价值”区域的《考工记译注》，心中却隐隐觉得，这本书或许没那么简单。印记的指引，不会是无的放矢。
傍晚时分，两人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才勉强清点整理了不到四分之一的书架。书店里依旧堆满了待整理的书籍，但至少他们清理出的区域，书架干净了，地面整洁了，那盏绿色的台灯在擦拭过的桌面上，散发着更加温暖澄澈的光芒。
林薇看着初步整理的成果和长长的待办清单，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属于实干家的满足感。她拿出手机，对着整洁了一角的书店和那盏温暖的灯，拍了一张照片。
“薇薇，你拍这个干嘛？”顾远舟好奇地问。
林薇低头操作着手机，语气平静：“发个朋友圈。文案就写…‘松涛街无名书店，今日起，灯下新尘。欢迎旧雨新知，有空来坐坐。’” 她顿了顿，补充道，“得开始宣传了，哪怕只吸引一两个附近好奇的人来看看也好。”
顾远舟看着妻子在暮色中专注的侧脸，看着她开始为这个“疯狂”的梦想主动迈出第一步，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嗯！我帮你转发！”他也拿出手机。
很快，顾远舟的朋友圈更新了。配图是林薇拍的那张灯下书店一角，文案只有简单的几个字：
“灯还亮着。我们开始了。”
他刚发出去没几分钟，手机就震动了一下。点开一看，是林悦（林薇妹妹）的评论：
“姐夫！姐！你们真盘下那书店了？！太酷了吧！等我周末带乐乐过去玩！顺便当第一个顾客！（撒花）”
紧接着，又有几条朋友和以前同事的留言跳出来，大多是惊讶、好奇和祝福。
看着那些跳动的留言，顾远舟和林薇相视一笑，疲惫的眼中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虽然前路迷茫，挑战如山。
但至少，这盏灯，在他们的手中，重新擦亮，点亮了。
属于他们的、笨拙而充满未知的“守书人”生活，就在这灯下飞扬的新尘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十二章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