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狱,非天非地,乃是无尽怨魂与污血熔铸的炼狱囚笼。厉无咎端坐于那根由无数巨兽骸骨打磨、塞满哀嚎魂影的漆黑魂柱之巅。玄色魔纹长袍早已褴褛,精悍身躯上遍布新旧伤痕,墨黑长发狂乱披散,几缕暗红血丝如活物般蜿蜒其间。阴影笼罩着他的面容,唯有一双狭长竖瞳亮得骇人,燃烧着纯粹的炼狱业火,是毁灭意志的凝结。
他指尖随意一动。
“喀嚓…噗嗤…”
魂柱上,两个最近的孔洞应声爆裂,内里扭曲的魂影连哀鸣都未及发出,便被无形巨力碾成污浊魂浆,顺着漆黑柱体流淌而下,滴入下方沸腾翻滚的血池,发出“滋滋”灼响,激起血池更加兴奋的翻腾。更多魂影在恐惧中疯狂扭动,绝望的黑色烟丝缠绕魂柱。
厉无咎嘴角扯动一丝非人弧度,指间那枚血玉扳指温润流转,内里仿佛封印着一片微缩的血海星河。
“杀。”他启唇,声音不高,却裹挟亿万亡魂尖啸,烙印下方万千魔军神魂。
……
冰冷的触感,如亿万根淬毒的冰针,瞬间刺穿了血狱熔岩的灼热幻象,狠狠扎进厉无咎残存的每一寸意识。深入骨髓、冻彻灵魂的酷寒,粗暴地将他拖入现实。
“呃……”一声破碎的闷哼挤出干裂喉咙。
眼皮重逾万钧玄铁,每一次掀动都牵扯着太阳穴针扎般的剧痛。模糊视野里,是低矮漏风的茅草屋顶,几缕惨淡天光从破洞漏下,照亮飞舞的尘埃。混杂着霉烂稻草、陈年灰尘、劣质油脂和浓重汗馊味的腐朽气息,霸道地钻入鼻腔,带着底层绝望的窒息感。
冷!无孔不入的寒意,如同无数滑腻冰冷的毒蛇,顺着破烂单薄粗麻布衣的缝隙,死死缠绕上他赤裸的皮肤,钻进骨头缝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吸进带着冰碴的空气,刺痛脆弱的肺腑,带来尖锐的窒息感。
血狱呢?魂柱?魔军?还有……那足以撕裂星辰的浩瀚魔元?!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彻底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瞬间将他淹没。体内空空荡荡,曾经奔流不息、足以冲垮山岳的血河魔元,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淤塞死寂的沼泽,沉重、滞涩、令人烦躁欲狂。
他艰难地动了动唯一还能勉强控制的右手——那只曾戴着血玉扳指、弹指间星辰崩灭的手。
指尖触到的,不是冰冷玄铁王座,也不是炽热熔岩岩床,而是粗糙、湿冷、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稻草?几根尖锐的草梗轻易刺破了毫无防护的指腹,带来微不足道却无比清晰的刺痛。
心,猛地沉入深渊。荒谬与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蟒,骤然缠绕住他的心脏。
厉无咎用尽残存的所有气力,猛地睁开了眼睛!
昏黑!狭窄!压抑!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低矮得几乎碰到头顶的茅草屋顶,黑黄茅草凌乱搭着。四壁是粗糙夯实的土墙,坑洼遍布蛛网污渍。角落堆着看不清形状的杂物,散发着刺鼻的霉腐气。唯一的光源,是角落一个几乎熄灭的简陋石围火塘,几块焦黑木炭散发着最后一丝微弱的余温,在这无处不在的阴冷中显得如此可怜。
猪圈不如的柴房!人间最底层蝼蚁的居所!
厉无咎瞳孔剧烈收缩,竖瞳中只剩下惊怒交加的茫然。他猛地想坐起,身体却像散了架的木偶,沉重得不听使唤。剧烈的眩晕伴着虚弱和寒冷袭来,眼前发黑,险些再次昏厥。他粗重喘息,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刮擦喉咙。下意识抬起右手,习惯性想摩挲那枚蕴含无上魔威的血玉扳指。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完全陌生的手!
皮肤粗糙皲裂,布满紫红色冻疮斑块和渗血的口子,指甲缝里塞满黑色污垢。指关节粗大变形,是长期苦力的烙印。这只手瘦削、肮脏、无力,散发着被生活彻底榨干的卑贱气息。
血玉扳指呢?!那与他神魂相连、凝聚一身通天修为本源、等同于他另一条性命的至宝,不见了!
一股比柴房阴冷刺骨百倍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厉无咎的心脏。他死死盯着这只陌生卑微的手,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恐慌”的情绪,如同剧毒的藤蔓,在他干涸的心底疯狂滋生蔓延。
“哐当——!”
就在这时,柴房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一脚踹开!腐朽门板撞在土墙上,发出刺耳呻吟,震落簌簌灰尘。刺骨寒风裹挟着冰天雪地的气息,狂灌而入,瞬间将那点可怜的火塘余温彻底扑灭!
厉无咎被冷风激得一个哆嗦,蜷缩身体,艰难抬头望向门口。
一个高大身影堵在门口,逆着门外惨白天光,魁梧轮廓带着压迫感。灰色劲装质地远胜他的破麻衣,腰间束带显得精干。虽背光,但那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厌烦,如同实质的冰水,泼洒在厉无咎身上。
“林风!死了没?没死就给我滚起来!”年轻冷硬、充满不耐烦的男声,像冰渣子砸进耳朵,“装什么死狗!今日轮到你打扫祖师殿!误了时辰,看执事堂不扒了你这身烂皮!”
林风?!
这陌生、带着泥土腥气的名字,如同一把钝锈的刀子,狠狠捅进了厉无咎混乱的意识!
厉无咎……不!现在,他是林风了!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踏着仙神尸骸登临绝顶的血狱魔尊,竟成了这名为“玄元宗”的正道宗门里,一个连柴房都住不踏实、灵根残缺、人人可欺的底层废柴杂役!
巨大的身份落差带来的眩晕感,比身体的虚弱更猛烈地冲击着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如同破旧风箱拉扯。
门口那高大弟子——显然是负责杂役管束的师兄,见他这般死狗模样,眼中的不耐和厌弃几乎要溢出来。他冷哼一声,一步跨进柴房,带进一股更冷的雪气,阴影完全笼罩了蜷缩在冰冷草堆里的林风(厉无咎)。
“废物就是废物!连点冷都受不住!”刻薄的嘲讽像鞭子抽打,“灵根残缺,根骨朽烂,真不知道当初哪个瞎了眼的把你招进来,平白浪费宗门米粮!”那目光,如同扫视一堆碍眼的垃圾。
“赶紧的!祖师殿若有一丝尘埃,误了长老们清晨的功课,你就等着去寒冰洞‘静思己过’吧!哼!”师兄说完,似乎多待一秒都是侮辱,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寒气大步离去,破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再次重重合上,震得土墙灰尘簌簌落下。
柴房重归昏暗,只剩寒风从门缝破洞钻入的呜咽。
林风(厉无咎)躺在冰冷刺骨的草堆里,身体因寒冷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滔天屈辱、狂暴杀意而剧烈颤抖!蝼蚁的狂吠?不!这彻底颠覆的残酷现实本身,才是最大的羞辱!
玄元宗…正道宗门…林风…废柴弟子…打扫祖师殿…寒冰洞!
一个个冰冷的现实,砸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他,血狱魔尊厉无咎,真的陨落了!以一种从未预想的、极致羞辱的方式,重生成了最底层的尘埃!
“唔…!”魔念刚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神魂最深处的剧痛猛地袭来!仿佛有无数烧红的烙铁狠狠刺穿识海!同时,这具名为林风的躯壳,像被瞬间抽空,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心脏狂跳如擂鼓,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单薄破衣!
排斥?压制?此方天道对“魔”的禁锢?
厉无咎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铁锈般的血腥,才勉强压下那撕裂灵魂的痛楚和翻江倒海的呕吐感。急促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却也让他狂怒混乱的意识稍稍冷却。
愤怒无用!屈辱无用!杀意…此刻即是自取灭亡!
魔尊的意志,千锤百炼!他强迫自己冷静。
祖师殿…必须去!寒冰洞的威胁,对这具风中残烛般的身体,是真正的绝境!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谈复仇!谈重登巅峰!将这该死的命运踩在脚下!
这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淬火的精钢,烙印在厉无咎(林风)的脑海深处。
他深深地、带着无尽冰冷地吸了一口这柴房污浊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屈辱和困境吸入体内,碾碎、吞噬!
然后,他用那双布满冻疮、裂口渗血的手,死死撑住冰冷湿滑的泥地。手臂剧烈颤抖,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全身筋骨酸痛的呻吟。他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如蚯蚓,汗水混合着污垢滑落。
一次!手臂脱力,重重摔回草堆,冰冷的稻草刺入伤口。
两次!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前发黑。
第三次!他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嘶吼,终于将这具孱弱不堪的身体,从冰冷的死亡稻草堆里,一点一点地……撑了起来!
佝偻着腰,剧烈咳嗽着,仿佛要将肺叶咳出。他扶着冰冷粗糙、硌手的土墙,一步一挪,如同背负山岳,走向那扇透进惨白光线的破门。推开门的瞬间,凛冽如刀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子,如同无数冰针,狠狠扑打在他单薄破烂的麻衣和裸露的皮肤上!
门外,是玄元宗外门杂役区一片死寂的雪景。低矮破败的房舍覆着厚厚的、肮脏的积雪,远处是连绵起伏、在铅灰色厚重天幕下沉默矗立的灰黑色冰封山峰,肃杀、压抑,如同巨兽冰冷的骸骨。
林风,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脚步,如同走向刑场的行尸走肉,朝着记忆中那遥不可及的祖师殿方向,在没膝的深雪中,一步,一个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脚印,艰难跋涉。风雪很快将脚印覆盖,仿佛要抹去他存在的一切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