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债务
一九八四年春天的这个下午，阳光斜斜地照进筒子楼，把漂浮的灰尘照得发亮。马建成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本《俄罗斯抒情诗选》，正打算把夹在书页里已经干枯的银杏叶换个地方。
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推开了。
他的儿子马向前冲进来，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汗。他甚至没看父亲一眼，就直接冲进里屋，开始翻箱倒柜。
“怎么了这是？”马建成放下书，慢慢站起身。他的腰在钢厂扛了三十年钢锭，如今弯起来总是慢吞吞的。
向前没回答，只是一个劲地翻找着什么。他的动作很粗鲁，把抽屉拉得哐当响，里面的东西被胡乱扔在地上。
“钱呢？爸，你还有没有钱？”向前终于转过身，眼睛通红，“我放在抽屉里的三百块钱，没了！”
“你刘叔上星期来借走了，他媳妇住院要交押金。”马建成说，“怎么了？”
向前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败。他踉跄一步，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到地上。
“完了...这下全完了...”
马建成从没见过儿子这样。即使是去年钢厂说要裁员时，向前也只是咬咬牙说“大不了我去南方闯闯”。
“出什么事了？好好说。”马建成给儿子倒了杯水。
向前没接水杯，双手抱住头，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
“我...我借了钱。是跟运输队的王老五借的，三分利。”
马建成心里咯噔一下。王老五是什么人，整个钢厂家属院没人不知道。早些年是个混子，现在倒腾建材，手底下养着一帮小年轻，专放高利贷。
“你借了多少？”
“一千五。”向前的声音发颤，“本来接了个活，给新建的宾馆拉建材，说好完工就结账。可今天去要钱，人家说老板跑了...”
马建成感觉腿有些软，慢慢坐回椅子上。
一千五。他在钢厂一个月工资才七十二块。这得是他不吃不喝快两年的收入。
“你怎么敢...”马建成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声音干涩。
“我不是想着多赚点吗？”向前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爸，你看看咱们这日子！你工龄都快三十年了，还住这破筒子楼。厂里三个月发不出全工资，妈当年要不是...”
他突然停住了，但马建成知道他要说什么。
秀芬。向前他妈。五年前查出肺癌，需要做手术，要八百块钱。他们借遍了全厂，最后还是差两百。就为这两百块钱，手术拖了两个月，等到钱凑齐，医生却说已经晚了。
“王老五说，三天后还不上钱，就要...就要卸我一条腿。”向前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哭腔。
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传来邻居家炒菜的滋啦声，还有小孩子追逐打闹的叫声。
马建成默默看着儿子。向前才二十八岁，额头却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自从秀芬去世后，这孩子就像变了个人，一心想赚钱，说什么都不能再因为钱的事吃亏。
“咱们...咱们再去借借？”马建成试探着问。
“借？跟谁借？刘叔家比咱们还困难，李婶家刚娶了媳妇，赵伯儿子上大学...”向前苦笑一声，“这年头，谁家有余钱？”
他忽然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踱步，像一头困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