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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四载,秋末。
风自关外而来,裹挟着草原枯草的气息与一种更为古老、更为荒凉的肃杀,掠过烽烟关的每一寸垛墙。
这风是此地唯一慷慨的主人,它打磨着夯土墙上历代的刻痕,将戍卒的号角声吹得支离破碎,再盘旋着卷起地上的黄沙,迷蒙了远方连绵山峦的轮廓。
关隘本身,与其说是一座要塞,不如说是一道疤痕。
它丑陋地横亘在两座险峻山峰之间,是帝国版图上一枚被遗忘的棋子。
京师长安的繁华与这里无关,江南的烟雨也润不到这片干涸的土地。
这里只有风,只有被风磨平了棱角的石头,和一群同样被磨平了希望的人。
李承渊就坐在这片萧瑟之中,背靠着一截饱经风霜的木栅。
他面前横着他的刀,一把标准的天策府横刀。
刀身狭长,此刻正被一块浸了油的粗布细细擦拭着。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冥想的专注。
从护手到刀镡,再到那一道隐隐泛着寒光的血槽,每一寸钢铁都被他的指腹与掌心感受过千百遍。
这把刀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仅存的、不会背叛的袍泽。
他的手是一张地图,记录了他半生的戎马。
厚重的老茧覆盖了掌心,那是常年紧握兵刃的印记;纵横交错的疤痕深浅不一,每一道都对应着一场厮杀,一个倒在他面前的敌人,或是一个倒在他身旁的兄弟。
潼关的烈火,似乎至今仍灼烧着他的皮肤,让他即便在关外凉风中,也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燥热。
他曾是天策府的锐士,是“东都之狼”麾下最引以为傲的校尉。
而现在,他是烽烟关的守将,带着一群老弱残兵,守着这座被朝廷遗忘的关隘。
这名为“驻守”的差事,他心里清楚,不过是一种体面的流放。
那些在潼关的火海中与他一同冲锋的兄弟们,都已化作了洛阳城外乱葬岗中的一抔黄土。
只有他活了下来,带着一身的伤,和一颗比伤口更沉重的、名为“幸存”的枷锁。
“大哥哥,你看!”
李承渊抬起头。
他的目光穿过被风吹起的尘埃,落在不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小满,那个他从村庄废墟里刨出来的女孩,正踮着脚,伸长了手臂,试图去够一只在半空中翩跹的粉蝶。
她今年十四岁,身形瘦弱,穿着一件用军士旧袍改成的、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显得有些宽大。
但那身灰暗,却丝毫掩盖不住她眼中的光。
那是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的好奇与喜悦。
蝴蝶灵巧地躲开了她的指尖,翅膀扇动着,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了一朵开在石缝间的紫色野花上。
小满不敢再动,只是蹲下身,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李承渊的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到了那只蝴蝶上。
他想,这世上竟还有如此脆弱而美丽的东西,敢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飞舞。
它不知道什么是烽火,什么是狼牙军,什么是死亡。
它只知道追逐花蜜与阳光。
“大哥哥——”小满拖长了声音,见他没有回应,便小跑过来,在他身边蹲下,双手托着下巴,仰头看着他,“你在想什么呀?是不是又在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