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的风啸声还在耳边嗡鸣,上官云曦猛地睁开眼时,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她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粗糙带潮气的树皮,几片枯叶从头顶簌簌落下,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
抬头望去,暮色正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晕染开。她挂在半崖的老榕树上,盘虬的枝桠交错如网,离地面少说有丈余。身下是丛生的灌木,叶片上还挂着午后暴雨的水珠,在最后一点天光里闪着碎光。
“严俊风……”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风声卷走了尾音,只有空荡荡的回响撞在崖壁上,又弹回来。
阿金倒在血泊里的样子突然撞进脑海,心脏像被攥紧了般疼。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手脚并用地抓住树干。还好这些年没丢下强身的习惯,指尖虽因用力而泛白,抓握时却仍有力量。
树皮磨破了掌心,渗出的血珠滴在翠绿的叶片上,洇开一朵朵小红花。她一步一顿地往下挪,好几次脚下打滑,都死死抠住树纹里的凸起才稳住。等终于落到地面时,双腿已经抖得站不住,只能扶着树干大口喘气,裙摆被灌木勾出好几个破洞。
崖底比上面更湿冷,风从石缝里钻出来,带着腐叶的气息,呜咽般地绕着耳畔转。上官云曦拢了拢散乱的衣襟,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四处张望。散架的马车残骸斜插在乱石堆里,车轮还在微微晃动,却没见到严俊风的身影。
“严俊风!”她又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谷底显得格外单薄。
回应她的,是远处传来的夜枭啼叫,尖锐得像指甲刮过石壁,听得人头皮发麻。
天暗得越来越快,最后一丝日光没入山尖时,上官云曦终于在一片狼藉的藤蔓间,看到了那抹月白。他被几根断裂的树干架着,半边身子陷在厚厚的腐叶里,一动不动,肩头的血迹在暮色中黑得像块污渍,与周遭的深绿形成刺目的对比。
“严俊风!”她跌跌撞撞跑过去,跪在他身边。手指探到他颈间时,能摸到微弱却平稳的脉搏,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他伤得比看上去重。额头磕出了血,顺着鬓角往下淌,在耳廓积成一小滩;肩头的剑伤裂得更大了,浸透了锦袍,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喘息,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胸前的伤口。上官云曦解开他的衣襟,借着渐浓的暮色看清——旧伤的疤痕叠在新伤上,纵横交错,像极了她见过的古战场地图,显然不是第一次拼命。
她咬了咬唇,不再犹豫,费力地将他从乱枝里拖出来。他比看上去沉得多,每挪一步,脚下的腐叶都发出“沙沙”的声响,混着远处不知名虫豸的鸣唱,倒显得这崖底愈发寂静。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可她不敢停。
“得找个地方……”她喃喃自语,目光扫过四周。崖底乱石嶙峋,藤蔓缠满了山壁,只有不远处的凹处,似乎有个被藤蔓半掩的影子。
拖着严俊风往那边走时,月亮恰好爬上山头。银辉泼洒下来,给湿漉漉的叶片镀上一层冷光,也照亮了那个山洞口——不大,仅容两人弯腰进入,往里走三步就到了头,确实不深,洞口的藤蔓虽密,却没有蛇虫爬过的痕迹,看着还算干净。
“就这儿了。”上官云曦将他安置在洞内最里侧,背靠着干燥的石壁能暖和些。她转身往外走,借着月光拾捡枯枝,又搬了几块拳头大的石头堆在洞口,只留下能通风的缝隙——既能挡风,又能稍作屏障。
等她抱着一捆枯枝回来时,洞里已经黑得看不清东西。上官云曦摸出藏在袖中的打火器——这是她仿照前世的火石原理做的,用金属摩擦引火,比火折子方便得多。“咔嚓”几声轻响,火星溅在干燥的细枝上,很快燃起一小簇火苗。
橘红色的火光舔舐着柴薪,映亮了狭小的山洞。严俊风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长长的睫毛垂着,平时带笑的嘴角此刻抿成一条直线,倒显出几分脆弱。洞壁上渗着的水珠被火光照得透亮,像挂着一串细小的水晶。
上官云曦往火堆里添了根粗柴,噼啪的燃烧声让洞里多了点生气。她解下外披的纱衣,小心翼翼地盖在严俊风身上,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手时,顿了顿,还是将他的手往纱衣里塞了塞。
处理伤口时,她才发现他身上的伤远比看到的复杂。肩头的剑伤深可见骨,应该是被杀手的刀划的;肋骨处有淤青,像是被钝器撞过;最要命的是后背——不知被什么尖锐的石头硌到,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已经半凝,却仍在往外渗,沾着的泥沙嵌在肉里,看着触目惊心。
“真是……”她低声骂了句,从自己的裙摆上撕下干净的布条,又摸出随身携带的伤药——这是她常备的金疮药,用薄荷和止血草特制,敷上能镇痛。
清理伤口时,严俊风疼得闷哼了一声,眉头紧锁,却没醒。上官云曦的动作放得更轻,先用随身携带的水囊沾湿布条,一点点擦去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沙,再撒上药粉,一层层用布条缠紧。火光映着她的侧脸,平日里的冷淡被专注取代,连指尖的颤抖都藏得很好。
“上辈子的债,这辈子用命还吗?”她看着他苍白的脸,轻声问了句,声音轻得被柴火声盖过。
洞外的风声越来越紧,偶尔夹杂着野兽走过的窸窣声,树叶摩擦的“沙沙”声里,还混着远处溪流潺潺的水声。上官云曦往火堆里又添了些柴,让火焰烧得更旺些——野兽怕火,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月光透过洞口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碎银。火堆偶尔爆出火星,映得两人的影子在石壁上晃动,倒像是多了几个沉默的同伴。严俊风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些,上官云曦靠在石壁上,望着跳动的火焰,眼皮越来越沉。
她这才感觉到累。从马车出事到现在,神经一直紧绷着,此刻放松下来,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可她不敢睡,只能强撑着睁着眼,听着洞外的动静,偶尔往火堆里添根柴。火光烤得人脸颊发烫,可后背靠着的石壁却依旧冰凉,一热一冷间,倒让她清醒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严俊风忽然动了动,低低地哼了一声。上官云曦立刻坐直身体,借着火光看他——他皱着眉,像是在做噩梦,嘴唇翕动着,隐约能听见几个字:“……别跑……”
上官云曦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想往后退,却又想起他此刻昏迷不醒,不过是梦话罢了。她别过脸,看向洞口的月光,心里乱糟糟的。
上辈子的刀光,这辈子的舍命相护;平日里的躲避,此刻的共处一洞。这崖底的寒夜,像个巨大的谜团,把她和他困在了一起。
火堆渐渐小了下去,她添了最后一根柴,看着火星慢悠悠地往上窜,最终化作一缕青烟,钻进洞口的风里。洞外的虫鸣似乎歇了些,月光却亮得惊人,透过石缝照在严俊风的脸上,连他睫毛上的细小血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上官云曦忽然想起他跳下来时,抓住她手腕的力道,那样紧,那样决绝,仿佛就算坠入深渊,也非要攥住什么不可。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纱衣往他身上拉了拉,自己则往火堆边凑了凑。不管怎样,今夜总算是能挨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