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如同沈知意此刻飘摇欲坠的心神。陆宴舟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扇门隔绝了他的气息,却将更深的寒意和绝望锁死在这方寸之地。

桌上食物散发的热气渐渐微弱,最终彻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只余下一点点油脂凝固后的腻人香气。那碗燕窝粥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几碟精致点心失去了刚出炉时的光泽,变得僵硬、冰冷,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沈知意依旧维持着陆宴舟离开时的姿势,蜷坐在拔步床的角落,用那床素色冰冷的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脚踝处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冰冷粗糙的触感,那种被强行触碰、被掌控的屈辱感,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闹够了没有?”

“收起你的恨意……无用的眼泪和挣扎。”

“保住你,是我对你,最后的仁慈。”

他冰冷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放,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鞭子,抽打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认识到,那个曾与她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陆宴舟,已经彻底死了。活着的,是一个冷酷、陌生、手握权柄、可以轻易决定她生死的上位者。

而她,是他权柄之下,一个可怜的、需要他“仁慈”才能苟活的囚徒。

胃部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身体的本能在疯狂叫嚣,催促她去触碰那些近在咫尺的食物和水。它们曾经是她习以为常的东西,此刻却象征着妥协和屈辱。

吃下去,就意味着接受了他安排的命运,承认了这“保住”的恩赐。

不吃呢?

饿死在这里?如他所言,“无用的挣扎”?

黑暗中,沈知意缓缓抬起头,凌乱发丝后的眼睛,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看向那高高的、糊着厚纸的窗户。求死,或许容易。但就这样死去,沈家满门的血仇呢?父亲沉冤未雪,母亲妹妹生死未卜……还有陆宴舟,这个造成一切的元凶,难道就让他踩着沈家的尸骨,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荣华富贵,尚他的公主吗?

不。

她不能死。

至少,不能这样毫无价值地死。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力量,从那片绝望的废墟之中,挣扎着探出头来。那是恨意滋养出的,求生的意志。

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挪动僵硬冰冷的身体,掀开被子,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刺骨的寒意再次从脚底窜起,让她打了个哆嗦。她扶着床柱,稳住虚软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向那张桌子。

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舞蹈。身体的虚弱和心灵的抗拒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想要放弃。但脑海中浮现的父亲挺直的背影,母亲绝望的眼神,还有陆宴舟那双冰冷的、带着施舍意味的眼眸,支撑着她继续向前。

终于,她走到了桌边。冰冷的手指触碰到那碗已经凉透的燕窝粥。碗壁的冰冷让她指尖一颤。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端起碗,甚至没有用勺子,就像喝下最苦的药汁一般,仰头将那碗冰冷的粥灌入喉中。黏稠、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落入空荡荡的胃袋,引起一阵不适的痉挛。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又伸手抓起一块已经硬掉的芙蓉糕,机械地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吞咽。

食物如同沙石般刮过喉咙,没有任何滋味,只有屈辱和冰冷。

但她吃了下去。

为了活着。

吃完东西,喉咙的干渴更加明显。她看向那杯同样冰冷的清水,端起来,一饮而尽。冰冷的水流暂时缓解了干渴,却让身体的寒意更重。

她放下杯子,目光落在床沿那个素白的小瓷瓶上。

陆宴舟留下的药膏。

她盯着那瓷瓶,眼神复杂。理智告诉她,她需要它。脚上的冻伤和手上的擦伤如果不处理,在这种环境下,可能会恶化,甚至危及生命。而她现在,不能死。

但情感上,使用他给的东西,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自我厌弃。

在原地僵立了许久,直到双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传来一阵阵针刺般的痛痒,她才终于移动脚步,走过去,捡起了那个瓷瓶。

拔开红色的软木塞,一股清淡的药草香气散发出来。她坐到床沿,借着桌上那盏即将油尽灯枯的灯火,看向自己的双脚。原本白皙纤柔的双足,此刻布满青紫,脚底还有几处被粗糙地面磨破的水泡和血痕,看起来狼狈不堪。

她挖出一点乳白色的药膏,那药膏触手温润,带着一丝清凉。她咬紧下唇,将药膏一点点涂抹在冻伤和伤口上。药膏触及伤处的瞬间,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随即是一种舒缓的凉意。

处理完脚上的伤,她又看了看自己磨破的手掌,同样沉默地涂抹上药膏。

做完这一切,油灯的火苗跳动了几下,终于“噗”地一声熄灭了。房间再次陷入彻底的黑暗,比之前更加浓重,更加令人窒息。

沈知意没有试图重新点燃油灯。她摸索着回到床上,扯过那床冰冷坚硬的被子盖在身上,蜷缩起来。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她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声,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脚上涂了药膏的地方传来丝丝凉意,与身体其他部位的冰冷形成对比。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似乎透进了一丝极微弱的、灰白的光线——天,快要亮了。

也就在这时,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停在了门口。接着,是门底那个活板被拉开的声音,一份新的、简单的早饭被塞了进来——一个馒头,一碟咸菜,一碗稀粥。依旧是冰冷的。

然后,活板被重新关上。

一切又恢复了死寂。

沈知意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着头顶模糊的床帐轮廓。

新的一天开始了。

对她而言,只是在这座精致的囚笼里,又多了一天苟延残喘。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涂了药膏、依旧隐隐作痛的手掌。这双手,曾经抚琴作画,曾经被父亲温暖的大手牵着,曾经被陆宴舟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

而现在,它们沾满了看不见的血污和屈辱。

陆宴舟以为,给她食物,给她药膏,让她像一只被圈养的宠物一样活着,就是“保住”她,就是他的“仁慈”。

可他不知道,有些东西,比死亡更可怕。

比如,希望彻底湮灭后的清醒。

比如,仇恨在绝望中扎根,悄然生长。

沈知意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闭上了眼睛。

她需要休息,需要保存体力。

活下去。

无论多么艰难,多么屈辱。

只有活着,才能等到那一天。

等到……将这刻骨的恨意,连同他施舍的“仁慈”,一起……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