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一批量产酒终于下线那天,“建国酒厂”的红砖墙被红灯笼映得暖意融融。串灯沿着老蒸粮锅的边缘绕了一圈,点亮了晾晒场上的每一寸空地,连空气里都飘着发酵后的清甜酒香。张建国背着手站在酒坛堆前,指尖划过新贴的“建国酒厂·珍品系列”标签,纸质的纹路蹭过他掌心的老茧,那是几十年酿酒留下的印记。他嘴角的弧度悄悄往上扬了扬,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些,却还是梗着脖子嘴硬:“别高兴太早,酿酒的事,得老客的舌头认了才算数。”

林晚当时正蹲在旁边给酒样贴编号,闻言抬头冲他笑,阳光落在她眼里,亮得像碎了的星子:“爸,您就等着听好消息吧。”可她心里也清楚,继父的话像根定海神针,老客们的口味,是比任何检测仪器都严苛的标准。

现实却很快给了他们一记猝不及防的耳光。第一批酒推向市场不过三天,经销商的反馈电话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地打进来。林晚把反馈单一张张铺在办公桌上,红笔圈出的差评刺得人眼睛发疼:“口感太‘净’,少了老坛那种带着烟火气的厚重”“喝着像兑水的新酒,不如以前的够劲儿”“价格比老款高了三成,不值这个价”。老客不买账,觉得丢了熟悉的味道;新客又嫌贵,对“微生物改良”的噱头毫无概念。

办公室里的空气像凝固了的酒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张建国抓起最上面一张反馈单,“啪”地拍在桌上,纸张边缘被震得卷了起来。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声音里裹着压抑了许久的怒火,连鬓角的白发都跟着发抖:“我说什么来着?急着扩产,急着换法子,现在好了!老味道丢了,酒卖不出去,那些新设备的钱,你让我怎么填这个窟窿!”

林晚攥着手里的检测报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张的边角都被捏得皱巴巴的。报告上显示,酒的杂醇含量比老款低15%,香气物质种类更丰富,各项指标都优于传统工艺,可这些冰冷的数字,在老客的“不习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这些天,她泡在实验室里,把第三十七代菌种的活性参数反复调整了十几次,甚至偷偷从酒窖里舀出五年陈的老坛酒,按不同比例和新酒勾调,可每次尝味,不是老味盖过了新香,就是新酒失了醇厚,始终达不到那个“刚刚好”的平衡点。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后只化作一声干涩的沉默。

“张厂长,您别生气。”沈亦辰的声音打破了办公室的死寂。他刚从车间过来,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还沾着点酒渍,手里拿着本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经销商的反馈细节。他弯腰捡起那张被拍落的反馈单,指尖划过“烟火气”三个字,语气平静却有力:“老客不接受,是因为他们喝了几十年的老味道,味蕾早刻下了记忆,突然变清淡,自然觉得不适应;新客觉得贵,是因为我们没把‘微生物改良’的好处讲透——比如杂醇少不易上头,香气更细腻层次更丰富,这些都是看得见的优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晚泛红的眼眶,又落回张建国紧绷的脸上:“我们可以办一场品鉴会,请老客和新客户一起来。让他们亲眼看看,新设备是怎么保留老工艺精髓的,老坛酒是怎么和新酒勾调的,再让专家讲讲这里面的门道。好不好的,尝过、看过,心里就有数了。”

张建国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他瞥了眼旁边垂着头的林晚,又看了看沈亦辰笃定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急功近利的浮躁,倒有几分他年轻时办酒厂的执拗。“品鉴会?能有用吗?”他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点不确定。

“试试就知道了。”沈亦辰笑了笑,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名片,“而且,我已经联系了省品酒协会的李老,他是看着咱们酒厂长大的,愿意来做背书。”

接下来的半个月,酒厂像上了发条的钟,每个人都连轴转着停不下来。天刚蒙蒙亮,林晚就钻进实验室,白大褂口袋里揣着个小瓷杯,里面装着不同比例的勾调酒样,每隔半小时就尝一次,舌尖都被酒精刺激得发麻,却依旧精准地记录下每一组数据——10%老坛酒勾调,厚重有余却失了清新;5%勾调,层次不足;7%,再加0.2%的陈化水试试……实验台的白瓷盘里,密密麻麻摆着几十支试管,每支都贴着编号,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沈亦辰则成了“全能协调员”。白天跑市场对接客户,把附近县城的老客一个个请过来,晚上回酒厂布置会场,从背景板上的“老工艺与新科技”主题字,到每张桌子上的酒具摆放,都亲自盯着。有次林晚半夜从实验室出来,看到他还在仓库里搬展架,衬衫后背全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却依旧笑着跟工人说“这边再挪两寸,对齐墙根的红砖墙”。

张建国嘴上没说什么,行动却诚实得很。每天天不亮就钻进酒窖,挑出最陈的十坛酒,用竹刮刀小心翼翼地刮开红泥封层,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有老客提前来酒厂打听情况,他也不再摆脸色,而是拉着人往酒窖走,指着那些布满裂纹的陶坛说:“你看这坛,是我刚办厂那年封的,里面的菌群比你家小子年纪都大。现在勾调的新酒,就加了这坛里的陈酒,味儿丢不了。”

就连张语,也成了“小帮手”。小姑娘每天练完芭蕾,就背着练功包跑到酒厂,蹲在办公室的地上,把林晚调好的酒样标签一张张剪整齐,再用胶水细细贴在玻璃杯上。她的手指纤细,贴标签时比练转足尖还专注,连边角都要对齐杯口的刻度线。“姐,沈哥哥说,这些标签要贴得漂漂亮亮的,客人才有心情喝酒。”她仰着小脸,鼻尖沾了点胶水,像只沾了蜜的小蝴蝶。

品鉴会当天,天却突然变了脸。清晨还晴着的天,到了上午就阴云密布,没多久就飘起了小雨。细密的雨丝斜斜地打在酒厂的红墙上,把红灯笼淋得有些发亮,也把路上的泥土泡得松软。林晚站在酒厂门口的老梧桐树下,看着远处的公路,半天都不见一辆车来,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撑着伞站在屋檐下,脸上带着几分不耐。风裹着雨丝吹过来,带着凉意,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七上八下的。

“在想什么?眉头都皱成疙瘩了。”沈亦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淡淡的雪松味。他手里拿着两把伞,递过来一把给她,伞柄还是温热的,应该是刚从办公室拿出来的。“别担心,酒香不怕巷子深。我们的酒里有老坛的陈味,有新菌的清味,还怕引不来识货的人?”

他递伞的动作快了些,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背,像被温热的电流轻轻击了一下。两人都愣了愣,随即不约而同地别开目光。林晚的耳尖悄悄发烫,赶紧接过伞撑开,雨丝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谁在耳边轻轻鼓气。

没想到,过了正午,雨势渐小的时候,客人突然多了起来。先是李老带着几个品酒专家来了,接着是县城里的老客们,三三两两地撑着伞走进来,最后连几个外地来的经销商也冒雨赶了过来。张建国一看这阵仗,赶紧把人往酒窖引,手里拿着竹刮刀,指着陶坛上的封泥说:“你们摸摸这泥,还是当年的红泥,封坛的法子也没变,味儿能差得了?”老客们凑过去闻了闻,又摸了摸坛身的温度,脸上的疑虑渐渐散了。

品鉴区里,林晚端着调好的酒样走过来,每一杯都贴着编号,旁边摆着小卡片,写着勾调比例和菌种特性。李老端起一杯酒,先闻了闻,再抿了一口,闭上眼睛品了半晌,突然睁开眼笑了:“好!有老坛的醇厚,又有新酿的清爽,杂味去得干净,这微生物改良,改得好!”

老客们一听这话,赶紧端起杯子尝了起来。“哎,还真是!比以前的顺喉,喝着不烧胃。”“是那股老味儿没错,就是更细腻了,早上喝了中午头不疼。”新客户们则围着沈亦辰,听他讲菌种培育的过程,讲新设备如何精准控制温度,当听到“喝多了不易上头”时,纷纷点头:“这就值了!现在请客就怕客人喝多了难受。”

人群中,林晚看到继父张建国正和一位老客碰杯,搪瓷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老爷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菊花,连说话的声音都洪亮了不少:“我就说我闺女的法子靠谱!”

林晚忍不住笑了,转头想跟沈亦辰分享这份喜悦,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从里面钻出来,洒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的眼镜片反射着光,看不清眼神,却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暖意,像这秋日的阳光,不炽烈,却足够温暖。

那一刻,林晚突然觉得,这些天的熬夜、焦虑、委屈,都像被阳光晒化的雨水,消失得无影无踪。实验室里反复调试的疲惫,面对继父质疑的无力,筹备品鉴会的忙碌,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不仅是为了让酒厂活下去,为了报答继父的养育之恩,也是为了身边这个人——为了他递来的那杯热姜茶,为了他并肩作战的坚持,为了他眼里藏不住的鼓励。

沈亦辰朝她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温柔得恰到好处。风穿过梧桐叶,带来酒香和雨后的清新,林晚看着他,心里突然变得踏实起来。她知道,以后不管再遇到什么风雨,只要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这酒香萦绕的酒厂,不仅是继父的心血,是她的牵挂,也渐渐成了她和他之间,最温暖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