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叶陨早早醒来。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稚嫩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心中已有计较。第一步,必须拿回那象征着他前世软弱的小额“欠款”。
这不仅是为了钱,更是为了斩断过去那个优柔寡断的自己。
他走到正在灶台边忙碌的母亲身边,拿起那个有些老旧的按键手机。
“妈,我用一下手机,跟班主任说点学习上的事。”
母亲不疑有他,随口应道:“嗯,快一点啊,话费贵着呢。”
叶陨走到院里,深吸一口气,按下了班主任李老师的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
“李老师您好,我是叶陨。有件事想向您汇报一下,关于王浩和徐林同学上学期借我钱一直未还的情况……”
他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事情经过,并特意强调:
“老师,我知道您可以直接联系他们家长。但这次,我想自己先去试着解决。”
“我想锻炼一下自己和人沟通、处理问题的能力。” 他故意用了一种积极向上的口吻。
电话那头的李老师显然有些意外,沉默了几秒。
她印象中的叶陨成绩优异,但性格内向,不太惹事。
此刻听到他如此主动且有担当,不禁有些欣慰,便同意了:
“也好,叶陨,你能这么想老师很支持。地址我告诉你,你去的时候注意安全,好好说,别起冲突。”
她将王浩和徐林两家的地址详细告知。
挂了电话,叶陨眼中闪过一丝锐芒。
冲突?他心中冷笑。
若对方讲理,他自然以礼相待;若对方耍横,他也有的是办法。
前世几十年的阅历,岂会怕两个毛头小子和他们的家长?
吃过早饭,叶陨推上家里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对母亲说:
“妈,我去同学家一起写作业,中午可能晚点回来。”
“路上小心点,别玩太野!”母亲的叮嘱声在身后传来。
叶陨跨上自行车,脚下一蹬,车轮转动,载着他驶入了夏日的怀抱。
七月的乡村,如同一幅被阳光浸透的浓烈油画。
天空是洗过的湛蓝,没有一丝云彩。
太阳如同巨大的熔炉,将光和热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
柏油路面被晒得微微发软,车轮碾过,发出持续而细碎的沙沙声。
仿佛在与这片沉默的土地进行着只有他能懂的对话。
前方是一段长长的土坡,蜿蜒着伸向远处的山脚。
坡道在烈日下蒸腾起扭曲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被炙烤后特有的干爽气息。
叶陨弓起身子,调整呼吸,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在双腿上。
汗水很快便渗了出来。
先是细密的汗珠布满额角,随即汇聚成流,顺着脸颊和脖颈滑落。
浸湿了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
坡道两旁,高大的槐树伫立成两排忠诚的卫士。
茂密的枝叶交织成一条绿色的隧道。
筛落下无数跳跃闪烁的光斑,在他身上和路面上明明灭灭。
就在他感到腿部酸胀,气息有些急促的刹那。
一阵山风恰到好处地从侧面的林间穿出。
这风带着山谷深处的凉意,猛地灌入。
瞬间掀动他早已汗湿的衣摆,将单薄的衬衫鼓胀得像一面迎风的帆。
几只栖息在树上的蝉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
鸣叫声骤然拔高,从浓郁的树冠深处迸发出尖锐而持久的金属震颤声。
又在风中被撕扯成片片粼粼的音波,飘散开去。
奋力蹬上坡顶,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层层的梯田依山而建,宛如大地的琴键。
在灼热的气浪中微微荡漾,绿意盎然。
他没有停留,松开刹车,身体前倾。
任由自行车沿着下坡路俯冲而下。
风的声音立刻从轻柔的抚慰变成了激昂的呼啸。
猛烈地掠过耳畔,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在一个急转弯处,他熟练地倾斜车身。
轮胎与路面摩擦发出短暂的嘶鸣。
溅起的几粒小石子弹跳着滚入路旁的深草之中。
进入平缓路段,风势变得柔和,如丝绸般滑过皮肤。
飞速旋转的车轮辐条闪烁着银亮的光芒。
在阳光下划出一圈圈流动的光痕。
按照老师给的地址,他拐下柏油路,驶上了一条更窄的泥土小径。
车轮碾过,带起一缕缕淡淡的黄色烟尘。
在一个三岔路口,叶陨单脚支地,停了下来。
树荫下,一位戴着破旧草帽的老农正专注地编织着竹篓。
古铜色的脸庞上皱纹深壑,里面嵌着晶亮的汗珠。
“大爷,劳驾问个路,”叶陨扬声问道,语气礼貌。
“徐林家是往这个坡下去吗?”
老人抬起头,露出一双浑浊却温和的眼睛。
用竹鞭般干瘦的手指往下一指:
“喏,顺着这条路下去,看到那家白墙头、瓦檐下晒着苞谷的就是了。”
道过谢,叶陨推着自行车沿着下坡的小路慢慢走去。
路旁的篱笆墙上,爬满了牵牛花。
紫蓝色的喇叭状花朵在微热的空气中轻轻颔首。
周围很安静。
只有车铃偶尔因颠簸发出的清脆“叮铃”声。
以及不知藏在何处的虫鸣。
很快,他看到了那栋符合描述的白墙平房。
屋檐下果然挂着一串串金黄色的玉米。
院坝里也铺满了正在晾晒的玉米粒,在阳光下金灿灿的。
他将自行车支在院门外略显平整的地上。
老旧的弹簧坐垫发出了一声疲惫的呻吟。
还没等他敲门,就听见屋里传来电视机播放《奥特曼》的打斗音效。
叶陨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直接朝着院内朗声喊道:
“徐林!徐林在家吗?我,叶陨,来找你还钱了!”
他的声音惊动了屋檐下打盹的几只麻雀。
“扑棱棱”地振翅飞起,逃也似的射向了远处河边的柳树林。
“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一条缝。
一个瘦高、皮肤黝黑的少年探出半个身子,正是徐林。
他嘴里还嚼着东西,手指上沾着饼干渣。
看到叶陨,脸上写满了诧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叶陨?怎么是你?你……你来干嘛?”
叶陨懒得跟他废话。
直接伸出右手,阳光将他掌心的纹路照得清晰分明。
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别装傻。上学期你找我借的五块钱,说好一个星期还,这都过去大半年了。”
“今天,该还给我了。”
徐林眼神闪烁,梗着脖子,试图耍赖:
“五块钱?什么五块钱?我……我早还给你了!你别胡说!”
“赶紧走,再不走我放黑豹咬你!”
他说着,眼神下意识地瞟向院角那个用木板搭成的狗窝。
叶陨闻言,不怒反笑,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冷意。
他转身不紧不慢地从路边的柴火堆里抽出一根粗细适中的木棍。
在手里掂了掂,目光扫向那狗窝。
语气带着明显的嘲弄:
“放狗?行啊,你让它出来试试。”
“正好,被狗咬了得打狂犬疫苗,一针三百八。”
“我看你爸回来,是先给我赔钱,还是先把你屁股打开花。”
他这话音刚落,里屋就传来了竹椅挪动的“嘎吱”声。
一个略带沙哑的中年男声隔着布门帘传了出来:
“林子,外头谁啊?吵吵啥呢?”
叶陨立刻抓住机会。
提高音量,语气变得委屈而清晰,朝着屋里喊道:
“徐叔叔!我是叶陨,徐林的同学!”
“他上学期借了我五块钱买文具,答应很快还,这都放假了也没还。”
“我今天过来问问。”
门帘外的徐林,脸色“唰”地一下变得灰白。
嘴唇嗫嚅着,想辩解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能无意识地用力揪着自己的衣角。
布帘被掀开。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背心、身材精壮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面色黝黑,眉头微蹙。
先是用带着审视的目光瞪了儿子一眼,然后看向叶陨。
他摊开粗糙的大手,掌心躺着一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
那双手,指节粗大,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细小的伤痕。
如同老树的树瘤,记录着生活的艰辛。
“孩子,难为你大热天专门跑一趟。”
徐叔叔将钱递给叶陨,语气带着歉意和一丝疲惫。
“是林子不懂事,钱你拿好。回头我好好说他。”
叶陨接过那张还带着对方体温的纸币,郑重地说:
“谢谢叔叔。”
他没有多停留,转身推起自行车。
刚走上坡道没几步,身后就传来了竹条划破空气的尖锐呼啸声。
紧接着是徐林杀猪般的哭嚎和求饶:
“爸!我错了!我不敢了!真不敢了!别打了!啊……!”
哭喊声惊动了院里啄食的母鸡。
一阵慌乱的扑腾,扬起些许羽毛和尘土。
叶陨捏紧车把,脚下用力,加快了蹬车的速度。
清脆的车铃在午后喧嚣的蝉鸣间隙里,突兀地响了三声。
清脆,却仿佛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如同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没有回头。
这就是代价,为自己的无信和耍赖必须付出的代价。
接着,叶陨又骑着车,前往更远些的王浩家。
有了徐林家的经验,他更加驾轻就熟。
如法炮制。
面对王浩起初的嚣张和其母的护短,他既不怯场也不冲动。
只是冷静而清晰地陈述事实。
并适时地表现出一个“被欺负的老实学生”应有的委屈和坚持。
最终,在王浩父亲阴沉的目光注视下,那三块钱也回到了叶陨手中。
身后同样传来了王浩气急败坏的辩解声和其父严厉的呵斥。
骑着车,沐浴着午后的风。
叶陨感觉胸中一股积压了许久的郁结之气,终于被彻底吐了出来。
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舒畅和轻快!
这几块钱,数额微不足道,但意义重大。
前世,他就是因为太过“善良”和“体谅”。
总担心催债会让同学难堪,怕对方是不是真有隐情。
一次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结果自己的善意变成了别人眼中的软弱。
那点钱也成了卡在心里的一根小刺,时不时刺痛他,提醒着他的无能。
现在,这根刺被他自己亲手拔掉了!
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天经地义。
而且只要方法得当,完全可以做到!
风拂过他因汗湿而凉爽的面颊。
自行车在林荫道上轻快地行驶。
叶陨的心却已经飞向了更远的未来。
短暂的胜利感过后,是更加清醒的认知和规划。
讨回几块钱,只是牛刀小试,是心态转变的第一步实战。
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
等这个暑假过完,他就要踏入镇上的初中了。
那里,在他前世的记忆里,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他的“至暗时刻”。
他清晰地记得:
那个表面和蔼、实则势利无比的班主任王老师。
那个脾气暴躁、有暴力倾向的政治老师刘老师。
动辄对学生罚跑、体罚,心情不好时甚至会直接打人。
而前世的自己,面对这些不公和潜在的恶意,选择了什么?
忍让。
他告诉自己要以学习为重,不要惹是生非。
他告诉自己家庭困难,不要给父母添麻烦。
他信奉“退一步海阔天空”,以为忍耐可以换来安宁。
结果呢?
忍耐换来的只是变本加厉的轻视和欺负。
王老师的刁难如影随形。
刘老师的暴力阴影让他恐惧。
“这一世,绝不可能再这样下去了!”
叶陨的目光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眼神锐利如刀。
他的灵魂是经历过绝望和死亡的成年人。
他看清了人性的复杂和现实的残酷。
软弱和退让,保护不了任何人。
只会让自己和在意的人受到伤害。
“这一次,我不会再忍受。”
“无论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前世那些同样被欺负却无力反抗的朋友们。”
一个清晰的信念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这个暑假,将是他积蓄力量、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准备的关键时期。
自行车驶过村口的老槐树,家已经遥遥在望。
叶陨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沉而坚定的笑容。
初中?来吧。
这一世,他将主动出击。
绝不会再让那段时光成为梦魇。
他要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走出一个截然不同的、精彩纷呈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