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糟糕了,这些抢匪太猖狂。”男人皱眉,神情严肃。
“你们必须立刻去警局报案,否则会很麻烦。来,我的车就在附近,我送你们过去,快!”
他领着两人穿过几条昏暗的小巷,来到一辆停靠在路边的旧款深色丰田卡罗拉前。
“这是便衣警车。”他拉开后车门,解释道。
陈一与巫虹对视一眼,犹豫,但最终还是上了车。
车子驶离主路,进入一条灯光更加昏暗的小街。车内空气混杂着廉价香水与某种甜腻辛辣的气味,令人不适。
陈一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袭来。他转头看向巫虹,她正靠在车窗边,眼神迷离,声音微弱:“我……有点头晕……这车里味道好怪……”
“我也……”陈一刚开口,便感到四肢沉重,意识迅速模糊。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看到副驾驶上那个“和善警察”的面容骤然变得冰冷,带着一种看待物品般的漠然。
中年男人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后车子立刻发动。
车内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刺鼻气味,混合着的古怪味道,让人隐隐不适。
陈一坐在后排,试图平复呼吸,脑中飞快梳理着接下来要怎么处理……
他转头看向巫虹,却发现她的状态有些不对。
“巫虹?你还好吗?”他低声问。
“我……有点头晕……”巫虹的声音微弱。
陈一也忽然感到一阵异样的眩晕感袭来,像是大脑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他下意识想抬手去拉车门,但手臂却沉重得不像自己的。他想开口大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耳边的声音逐渐远去。他转头看向副驾驶,那个刚才还和善亲切的“警察”,脸上的表情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麻木,甚至带着几分审视与淡漠的陌生神情,仿佛他们只是两个被捕获的、毫无价值的物品。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来,迅速吞噬了他的意识。
在彻底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帧画面里,他只看到——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正一点点、一点点地,被黑暗蚕食殆尽。
意识回归的过程,不是一瞬间的清醒,而更像是从粘稠的黑暗中,一点一点地挣脱出来——缓慢、沉重,带着某种令人窒息的不真实感。
陈一首先恢复的是听觉。
先是一种规律的、金属摩擦的声响,低沉、单调,像是老旧的齿轮在勉强转动,“哐当……哐当……”,每一下都伴随着轻微的震颤,传入耳膜,回荡在颅腔深处。
在这节奏之上,又叠加上另一种声音——车轮碾过铁轨的闷响,低频、连续,像是某种巨兽正拖着沉重的锁链,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他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移动的、密闭的空间里,身体随着那节奏轻微摇晃,如同一片被洪流裹挟的落叶。
接着,是嗅觉。
一股气味钻入鼻腔,浓烈、复杂,而且令人作呕——汗液的酸腐、体垢的油腻、未经处理的排泄物所散发出的刺鼻氨味,还有一种铁锈与灰尘混合的金属气息。这气味并不飘散,而是几乎凝固在空气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污秽,粘附在肺里,挥之不去。
最后,才是视觉。
他的眼皮沉重如灌了铅,他用力撑开一条缝隙——起初,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灰暗,像隔着一层被浸湿的纱。适应了几秒后,周围的轮廓才逐渐浮现。
他躺在一块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触感粗糙,像是未经处理的铁板或钢板。
这个空间极为狭小,类似一个大型的货运集装箱,却没有一扇窗户。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角落里一盏用铁丝网罩着的昏黄灯泡,灯光微弱,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摇曳,在布满污渍的墙壁上投下扭曲、不安的影子。
集装箱里挤满了人。
男男女女,大约二三十个,大多蜷缩在角落,或靠墙而坐,姿态萎靡。他们的肤色各异,有黄种人,也有白人和黑人,但无论来自哪里,此刻都笼罩在同一层情绪之下——惊恐、茫然,或彻底的绝望。
空气混浊,氧气稀薄,几乎令人窒息。
记忆的碎片,如同一把把冰锥,猛地刺入他混沌的大脑——
被抢的背包、那个自称警察的中年男人、深色卡罗拉、车内那股甜腻又辛辣的怪异气味、巫虹迷离的眼神……
“巫虹!”
这个名字像是一声本能的呐喊,从他心底最深处迸发出来。
他猛地坐起身,一阵剧烈的头晕袭来,胃里翻江倒海,他几乎栽倒。他强忍着恶心,焦急地环视四周,终于,在斜对角的角落,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巫虹蜷缩在那里,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单薄的身体微微发抖。她仍然背着那个草编包,但看起来凌乱不堪,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
“巫虹!”他试图呼喊,但喉咙干涩,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她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
那张曾经明亮而充满活力的脸,此刻毫无血色,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原本的光彩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恐惧与无助。看到陈一,她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气音,眼泪又无声地滑落下来。
陈一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
他们不是被带去警局。
他们是被绑架了。
那辆黑车、那个假警察、那股怪异气味、迷药、巫虹的眼神……一切都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
目标,也许正是他们这些在异国旅游区落单的、毫无防备的外国人。
他挣扎着想爬向巫虹,但刚一动,脚踝便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声响。
他低头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他的右脚踝,被一副粗糙、生锈的铁镣锁住,铁链的另一端,死死地固定在车厢的铁壁之上。
他环顾四周,几乎所有人,脚踝都戴着同样的镣铐。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绑架索财。
这架势,更像是人口贩运,或者是电信诈骗窝点的强迫劳动。
恐惧,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他的脊椎缓缓爬升,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集装箱的门紧闭,厚重的金属壁外几乎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音。他们很可能正行驶在某列货运火车上,朝着某个未知的边境驶去。
他努力观察周围——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破旧西装的亚洲老人,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盏摇晃的灯泡,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像是祈祷,又像是咒骂。
一个身材健壮的白人男子,手臂上布满狰狞纹身,此刻却像受惊的鸵鸟,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浑身发抖。
一个抱着小女孩的年轻母亲(陈一脑海中闪过“张黎”这个名字),正用身体护住孩子,用手遮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到这地狱般的景象。她自己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近乎兽性的警觉与绝望。
他的目光,与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短暂交汇。
那人眼镜的一条腿已经断裂,用胶带勉强粘着。他看起来像是知识分子,或曾经的商务人士。他冲陈一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透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以及一丝尚未熄灭的理智。
“我们……这是在哪里?”陈一低声问道,嗓音嘶哑。
“不知道。”那人同样用英语回答,声音低沉,“我是在巷子里被打晕的。已经换了两辆车,现在应该是在火车上。看方向……可能是往缅甸或者柬埔寨边境去。”
缅甸?柬埔寨?
陈一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他知道,那些地方有着大量由地方武装或犯罪集团控制的诈骗园区与非法赌场,被称为“人间地狱”。一旦被带进去,很少有人能活着出来。
“他们……要对我们做什么?”陈一的声音微微发颤。
那人推了推眼镜,苦笑了一下:“要么逼你搞电信诈骗,要么做苦力,或者更糟。看‘买家’需要什么。”
“买家”二字,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们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被当作商品、货物,可以被随意交易与处置。
就在这时,集装箱的门,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金属门闩被拉开的“哐当”声!
一束刺眼的手电光柱猛地射入,像一把利刃划破黑暗,也瞬间引得车厢内响起一阵压抑的啜泣与惊呼。
几个身穿杂乱绿色军装、手持AK-47的壮汉出现在门口。他们皮肤黝黑,眼神凶狠,脸上写满漠视生命的残忍。
“Water!Food!”(水!食物!)其中一个看似领头的,用生硬的英语吼道。
随即,他粗暴地将几个塑料桶和一袋看不清内容的东西扔了进来。水花溅落在污秽的地面上,食物看起来像是发硬的馒头或变质的饭团。
“吃完!收拾干净!谁闹事,打死!”另一个守卫用枪托狠狠砸在铁门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没有人敢动。
直到守卫的脚步声远去,车厢内才重新归于一种死寂的恐惧。
沉默几分钟后,对生存的渴望终于压倒了恐惧。离食物最近的人开始小心翼翼地爬过去,抓起那些脏污的饭团,狼吞虎咽。
更多人犹豫片刻,也加入了争抢的队伍。
尊严与卫生,在这一刻,都成了奢侈。
陈一没有立刻去拿食物。
他看向巫虹。她依然蜷缩着,对那近在咫尺的食物和水,毫无反应,像是一具被抽走灵魂的空壳。
“吃点东西。”他哑声说,同时朝不远处那个塑料袋里残存的饭团示意了一下。
巫虹缓缓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必须吃。”陈一的语气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活下去,才有机会。”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包裹着巫虹的绝望泡沫。
她看着他,又看了看那个脏兮兮的饭团,终于颤抖着伸出手,拿了一个,小口小口地、如同嚼蜡般地吃了起来。
陈一也挪过去,拿了一个饭团和一瓶水。饭团又冷又硬,带着一股馊味;水也有铁锈味。但他强迫自己咽下去。
他需要体力,需要清醒的头脑。
他的世界已经崩塌,但求生的意志,不能崩塌。
他一边机械地咀嚼,一边观察着周围:王岐(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也在默默吃着,眼神却始终警觉地扫视四周;那个抱着孩子的母亲,正小心翼翼地喂着孩子喝水,自己只吃了一小口。
车轮依旧“哐当哐当”地响着,像命运的倒计时,载着这一车厢失去自由的人,驶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窗外,或许有星光,但他们看不见。
他们能感受到的,只有冰冷的铁镣、污浊的空气,以及前方那巨兽般张开的、充满恶意的未知。
陈一靠在冰冷的箱壁上,闭上眼睛。
曼谷机场的温暖灯光、巫虹在BTS上兴奋的笑容、大皇宫璀璨的金顶、小吃摊的香气……那些不过发生在几小时前的画面,如今回忆起来,却遥远得如同上辈子。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锐利的痛感。
这漫长的黑夜,才刚刚开始。
而他们……
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
冰冷的牢笼里,在屈服与威慑下,他们为了活下去的意志是否坚定?绝望中是否尚存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