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暗不是一下子全黑透的,而是一点一点漫上来的。就好像一滴浓稠的墨汁掉进了清水里,它不着急,慢慢地散开,丝丝缕缕地渗透,直到把最后一点亮光都吞没掉,一点也不剩下。

陈一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后背紧紧贴着又冷又湿的墙,一股子发霉的味道,无声无息地往鼻子里钻,往骨头缝里渗。他使劲睁大眼睛,可这黑暗太浓了,浓得像化不开的糨糊,什么也看不见。在这里,时间好像也失灵了,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才几个钟头,也可能已经一整天了。肚子里空得发慌,一阵阵抽搐着,喉咙里干得冒火,又辣又疼。但比这种身体上的难受更折磨人的,是那种感觉——感觉自己被从原来的世界里硬生生拔了出来,然后随手扔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空荡荡的地方,心里头空落落的,没着没没落,慌得厉害。

他脑子里最后的清楚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叫“李经理”的男人脸上——记得他之前笑起来挺暖和,像春天下午的太阳。就是这个李经理,在火车站特别热情地帮他拎行李,一路上嘴巴就没停过,把那个所谓的“国际贸易公司”说得天花乱坠,前景多么广阔,待遇多么丰厚,把陈一说得心里热乎乎的,迷迷糊糊就跟着他到了这栋偏僻得有点吓人的楼房前。也还是这个李经理,在陈一感觉不对劲,想扭头走人的那一刹那,脸上的暖意瞬间就没了,眼神变得跟冰锥子一样,又冷又硬,扎得人生疼。接着,他就感觉后脑勺挨了重重的一下,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再醒过来,人就已经在这个小得转不开身的地方了。没有窗户,四面墙是粗糙的水泥,摸上去拉手。地上就铺着一层薄薄的草垫子,散发着一股子腐烂的怪味儿。一扇厚重的铁门关得死死的,门上就开了一个小口子,看样子是用来递饭递水的。这就是李经理嘴里那个光鲜亮丽的“岗前培训基地”?说白了,就是个收拾得干净点的牢房!

他刚醒那会儿,也不甘心,用拳头捶过门,扯着嗓子喊过。可回应他的,只有从走廊另一边其他房间里传来的、同样绝望的拍门声和叫骂声,再然后,就是看守粗暴的吼叫和用棍子狠狠砸门的巨响,那声音震得人心口发麻,血都凉了半截。他吓得缩了缩脖子,心里那点可怜的理智告诉他:来硬的,肯定没好果子吃,纯粹是找死。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哗啦哗啦开锁链的声音,然后他这间房的门也被猛地拉开了。一道强烈的手电光柱直接照进来,在他脸上晃了晃,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出来!排队!”门口站着的人声音冰冷僵硬,像两块生铁在摩擦。

陈一眯缝着眼,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门外站着两个穿迷彩服的壮汉,个子很高,像两座铁塔似的堵在那里,手里都拎着黑乎乎的橡胶棍,眼神凶狠得跟野狗一样,好像随时会扑上来咬人。他没敢反抗,老老实实地走到走廊里。只见两边牢房的门也陆续被打开,一个个面色憔悴、眼带惊恐的男男女女被像赶牲口一样轰出来,在走廊里排成了一列歪歪扭扭的队伍。他看到了在大巴车上那个试图问清楚要去哪里的年轻人,这会儿脸白得像纸;也看到了那对中年夫妇,丈夫使劲把妻子拉到自己身后,想用身体挡住她;还有那个一直紧紧抱着小女孩的年轻妈妈,小女孩整张脸都埋在妈妈怀里,瘦小的身子控制不住地一直发抖,看着可怜极了。

这一大群人,被看守们连推带搡地赶着,沿着又窄又陡的楼梯往下走,最后被塞进了一个像旧仓库一样的大厅里。大厅空荡荡的,墙壁上的白灰都掉了,一块一块的斑驳。只有几盏瓦数很低的黄灯泡亮着,光线昏暗得不行。空气里飘着一股灰尘、汗臭混合在一起的、酸溜溜的怪味儿。大厅最前面,用几块破木板临时搭了个小台子。

台子上站着几个人。正中间的就是那个李经理,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深色西装,脸上居然还挂着那种标准化的笑容,可现在看起来,那笑容假得吓人,像一张精心画好又贴在脸上的面具,一点温度都没有。他身边,站着四五个同样穿迷彩服的打手,一个个双手背在身后,两腿叉开站着,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下面这群人身上扫来扫去,那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威胁。

李经理清了清嗓子,拿起一个破旧的、带着杂音的扩音喇叭,脸上堆起那种职业假笑,开始喊话:“各位家人!欢迎大家来到我们‘宏图伟业’的大家庭!从今天起,我们就要在这里,一起学习,一起进步,一起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财富奇迹!”

喇叭把他的声音放大,还带着刺耳的电流声,在空阔的大厅里撞来撞去地回响,那种虚情假意的热情劲儿,听得人直想吐。台下死一样的安静,只有一些人因为害怕而发出的粗重喘气声,还有极力压抑着的、低低的哭泣声。

“我知道哈,大家刚到这里,可能有点不习惯,心里也有些误会。”李经理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好像多为大家着想似的,“这个很正常嘛!任何一个新事物的开始,总会有点不舒服,这叫阵痛!但是!我们是一个团队!是一个大家庭!在这里,我们要学习的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就是**服从**!服从管理!服从安排!服从我们这项伟大的事业!”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像冰冷的雨水一样,慢慢扫过台下每一张惶恐不安的脸:“为了让大家能安心学习,不受外界的干扰,现在,请大家配合我们的工作,把你们的手机、身份证、钱包,还有所有私人物品,都主动交上来,由我们统一保管,等你们培训合格了,自然会还给你们。”

这话就像一块大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水坑里,人群里立刻响起了一阵骚动。小声的议论、不满的抗议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凭什么要交手机?”

“我得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啊!”

“身份证和护照不能给你们!给了我们怎么证明自己是谁?”

李经理脸上的笑容一点没变,但眼神唰地一下就冷了下来,像结了一层冰。他对着喇叭,声音也沉了下去:“我再强调一遍!这是规矩!是为你们好!让你们收收心!别让那些没用的东西,影响了你们赚大钱、改变命运!”

然而,累积的恐惧和憋屈的怒火,有时候会冲垮理智的堤坝。人群里,一个长得高高壮壮、看样子脾气就不太好的年轻男人猛地抬起头,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吼道:“放你娘的狗屁!什么狗屁前途!你们这就是非法拘禁!把手机还给我!老子要回家!”

他一边吼着,一边竟然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大门口的方向冲。他旁边的几个人,好像也被他的勇气鼓舞了,跟着蠢蠢欲动,队伍眼看就要乱。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李经理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了,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他甚至没开口下命令,只是把头微微往旁边偏了一下,递了个眼色。

站在他身边那个领头的打手,就像一条闻到肉味的恶狗,反应快得吓人,猛地从台子上跳下来,几步就冲到了那个想跑的年轻人面前。那年轻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打手已经抡圆了手里的橡胶棍,带着一股风声,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小腿肚子上!

“啊——!”一声凄厉到不像人声的惨叫,猛地撕破了大厅里压抑的寂静,听得人头皮发麻!那年轻人“噗通”一声就栽倒在地,抱着被打的那条腿,痛得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只被扔进开水里的虾米。

但这,才仅仅是开始。

那个动手的打手,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神里甚至闪过一丝享受这种施暴过程的快意。他抬起穿着厚重军用皮靴的脚,一点没留情,狠狠地一脚踹在年轻人的肚子上。年轻人“呃”地一声,身体弓得更厉害了,连惨叫都发不出了,只能从喉咙里挤出痛苦的呜咽,嘴里开始往外冒白沫。

这还没完!那根黑色的橡胶棍再次举起来,像雨点一样落下,砸在他的背上、肩膀上、胳膊上……每一下都发出让人心里发毛的闷响,伴随着年轻人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含糊的哀嚎和求饶声。那个打手显然知道怎么打人最疼又不会立刻要命,专挑肉厚、不容易打断骨头但又神经密集的地方下手。

“砰!砰!砰!”

“啊……救…救我……”

“别…别打了…求求你…”

刚开始,年轻人还能挣扎几下,说几句求饶的话,但没过一会儿,他就没声音了,只是身体还在无意识地一下下抽搐,喉咙里发出断气似的“嗬…嗬…”声。

整个大厅里,此刻静得可怕,真是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又极其残忍的暴力场面吓傻了。有人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不小心叫出声;有人腿软得站不住,全靠身边的人架着;有人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那恐怖的景象;那个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发出了一声像受惊的小猫一样细微的呜咽,立刻就被妈妈用力按进胸口,连那点声音都被闷了回去。

陈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冻住了。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几分钟前还充满愤怒、活生生的年轻人,像一摊烂泥似的瘫在地上,一动不动。暗红色的血,从他身下慢慢流出来,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显得那么刺眼。空气里,除了原来的灰尘和汗味,又多了一股淡淡的、像是铁锈一样的血腥气。

这就是不听话、敢反抗的下场。赤裸裸的,没有任何掩饰的,用最直接的痛苦写出来的警告,刻在了每一个人的眼前。

李经理一直站在台子上,冷眼看着这一切,直到地上那个年轻人彻底没了动静,他才不紧不慢地重新拿起喇叭,脸上那让人脊背发凉的假笑又回来了。

“大家都看清楚了吧?”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稳,甚至带着一点“痛心”和“惋惜”,“这位家人呢,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来,我们需要用这种方式,帮助他,教育他,让他尽快认清现实,回到我们大家庭的怀抱里来。我们这也是为了他好,用心良苦啊。希望大家都能以此为戒,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说完,随意地挥了挥手。旁边立刻又上来两个打手,一人抓住年轻人的一条胳膊,像拖一条死狗似的,毫不费力地把他从大厅里拖了出去。年轻人的身体在地上摩擦着,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模糊不清的血痕,看得人心里直发毛。

“现在,”李经理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所有人,排好队!一个一个上前,把你们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这个筐里!别想着耍花样、藏东西,我们会挨个搜身!要是让我发现谁私藏了……”

他的话没说完,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地上那摊还没干透的血迹,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极致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刚才还有的一点骚动和不满,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队伍开始沉默地、缓慢地向前移动。每个人都在发抖,把自己最后的家当——手机、钱包、身份证、护照,甚至有人口袋里的一支笔、一张写了字的纸条——都默默地掏出来,扔进台子前面那个大大的塑料筐里。

轮到陈一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那个早就没有信号的手机和干瘪的钱包放了进去。一个打手走上前,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动作粗暴,确认他没藏别的东西,然后很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让他滚回队伍里去。

就在这个过程中,陈一偷偷用余光观察着其他人。他看到那个抱着小女孩的年轻妈妈,在交出手机的时候,手指因为用力握着而关节发白,她死死地盯着那部小小的手机,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不舍,好像交出去的不是手机,而是她和过去那个正常世界的唯一联系。她怀里的小女孩,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来过。那对中年夫妇,丈夫紧紧攥着妻子的手,两个人的脸色都难看得很,丈夫的嘴唇抿成一条死死的线,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怒火。还有一个站在他不远处的、戴着眼镜、看起来挺斯文的男人,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神里除了和大家一样的恐惧,好像还在思考着什么,透着一股审视的味道。

等到所有人都交完了东西,李经理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各位家人都做出了非常明智的选择!”他对着喇叭,声音又变得“热情”起来,“从这一刻起,你们就将彻底告别过去那种平庸、失败的生活!迎接你们的,是一个全新的、充满财富和希望的未来!你们要牢牢记住这里的规矩:绝对服从!努力学习!不准私下交头接耳!不准互相串联!有任何事情,只能向你们的‘家长’报告!”

“家长?”人群里有人低声嘀咕,充满疑惑。

“没错!”李经理指了指身边那些凶神恶煞的打手,“他们,就是负责你们日常生活和管理的‘家长’!在这里,你们要像尊敬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尊敬他们!听到没有!”

让这些刚刚才施完暴的人当“家长”?这极致的讽刺,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每个人的心脏。

“现在,全部带回宿舍!明天一早,正式开始上课!”李经理一挥手,下了命令。

在打手们连吼带骂的驱赶下,这群人像被抽走了魂的木偶,沉默着,麻木地又被赶回了那条阴暗的走廊,重新关进了各自的铁笼子里。

“哐当!”一声,铁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锁死。世界再一次被黑暗和寂静完全包裹。

陈一背靠着冰冷彻骨的铁门,身体无力地慢慢滑坐到地上。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像一面被疯狂敲打的破鼓,震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刚才那血腥恐怖的一幕,像用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了他的脑子里,怎么也甩不掉。那个年轻人凄厉的惨叫,橡胶棍打在肉体上的闷响,地上那摊刺眼的血红……每一个细节,都在他眼前不停地闪回、放大。

他使劲闭上眼睛,可黑暗反而让那些画面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逼真。

这就是他们现在面临的现实。一个用暴力和恐惧构建起来的囚笼。手机没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都断了。他们成了被遗忘在孤岛上的人,是死是活,是能离开还是永远留下,全都捏在这帮无法无天的暴徒手里。

害怕吗?当然害怕!那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的四肢,让他浑身发冷,动弹不得。但是,在这无边无际的恐惧最深处,还有另外一种情绪,像一颗被埋在冻土下面的种子,正在拼命地、艰难地想要发出芽来——那是愤怒!是不甘心!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像那个年轻人一样,被打成残废或者干脆无声无息死在这里的决心!

他不能死在这儿!他必须活着!必须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是,希望在哪里呢?在这个连一丝光亮都吝啬给予的牢房里,希望这东西,简直比呼吸的空气还要稀薄。

他竖起耳朵,拼命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走廊里,偶尔会传来打手巡逻的脚步声。隔壁的牢房,好像有隐隐约约的、压得很低的哭泣声。是那个带孩子的妈妈在哭吗?还是别人?

在这个被暴力阴影彻底笼罩的囚笼里,任何一点声音,都可能是未来找到出路的一丝线索,但也可能……是引来更可怕灾难的催命符。

他不知道明天等着他们的“课程”到底是什么鬼,但他心里很清楚,那个李经理,还有他手下那群听话的“恶狗”,一定会想尽办法,摧垮他们的意志,把他们的脑子洗干净,直到他们变成一群只会听话、只会想着怎么去骗人、怎么去“创造业绩”的活傀儡。

那顿毒打,仅仅是个开始,是杀鸡给猴看。更可怕的事情,恐怕还在后头。

陈一把脸深深埋进自己的膝盖里,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天亮,原来是这么遥远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