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拥有了重量和质感,像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一切。时间在这里不再是线性流逝的河流,而是变成了粘稠、近乎凝固的胶质,每一分每一秒的挣脱,都耗费着陈一巨大的心力。
等待,成了最煎熬的酷刑。
晨光并未带来暖意,只有铁皮屋顶上凝着的冰冷露水,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混杂着尘土与消毒水的窒息感。陈一是在喉咙的干痛和后背被硬板床硌出的酸麻中醒来的。他盯着上铺床板那几根生锈、斑驳的铁条,当数到第七根时,走廊尽头传来了刺耳的、如同金属刮擦的哨声。
“集合!五分钟!磨蹭的今天别想吃早饭!”
沙哑的吼声像钝器砸穿薄墙,震得人耳膜嗡鸣。陈一翻身坐起,动作牵扯到昨夜被粗暴推搡时撞伤的肩胛,带来一阵隐痛。他套上那件不属于自己的、统一配发的灰蓝色工装,布料粗糙,领口被扯得有些变形,胸前还蹭着一块不知名的污渍,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走廊里已响起密集而杂乱的脚步声,像受惊的兽群。陈一用冷水抹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他精神一振,随即汇入沉默流淌的人流。所谓的“操场”不过是楼房之间一块水泥硬化地,晨光熹微,勉强驱散角落的阴影,地面泛着潮湿的寒意。近三百人像被无形鞭子驱赶的牲口,迅速而麻木地排成歪斜的队列。
他的目光如同谨慎的探针,快速扫过人群,在第三排中间位置锁定了巫虹。
她也穿着同样的灰蓝工装,但明显整理过——衣领抚平,袖口一丝不苟地挽至小臂中段,露出清晰的手腕骨骼线条。昨夜凌乱的发丝此刻被利落地束成低马尾,只有几缕碎发垂在颈侧。她站姿看似标准,但仔细观察,能发现她的肩膀微微内敛,形成一个不易察觉的防御姿态,下颌线绷紧,眼神低垂,却在不经意抬眼的瞬间,与陈一的视线撞个正着。
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变化,巫虹的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迅速敛眸,视线重新落回地面。但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瞥间,陈一捕捉到她目光极其快速地、如同精密扫描般掠过周围几张面孔——她在确认什么,或者寻找谁。
**洗脑课上的裂缝**
所谓的“教室”是由旧仓库改造,空气污浊,混合着陈年灰尘、汗液和一股试图掩盖却失败的、甜腻到发齁的香薰气味。讲台上,穿着过于紧绷的藏青色劣质西装的男人——刘讲师,正挥舞着激光笔,唾沫横飞。投影仪将“感恩·奉献·共赢”几个扭曲的大字投射在斑驳掉粉的白墙上,像一道诡异的符咒。
“……还在抱怨环境?还在想念过去?愚昧!这是命运对你们的考验和筛选!是通往财富自由的必经之路!放下你们可怜的自尊和怀疑,才能拥抱无限的未来!” 他的声音通过质量低劣的音响放大,带着刺耳的电流杂音,甜腻中透着冰冷的锋利。
前排,几个看似投入的年轻男女适时地发出附和声,甚至有人开始抽泣,喃喃着“感谢导师”、“我醒悟了”。陈一靠在后排冰凉的墙壁上,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一组简单的、只有他自己懂的节拍。他的视线越过那些表演性的面孔,落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王岐和他的妻子李梅坐在那里。王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磨损的格子衬衫,背脊挺直却僵硬;李梅则紧紧抱着一个褪色的蓝色保温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趁着讲师转身在白板上画着可笑的财富金字塔时,陈一用几乎不震动声带的气音,向那个方向试探:“王哥?”
王岐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没有回头,但放在膝盖上的左手食指,极轻地向下点了一下——一个微小的确认信号。
“这鬼话,你信?”陈一继续用气音问道,声音淹没在讲师高亢的演讲和前排的嘈杂中。
王岐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下撇了撇,形成一个充满讥诮的弧度。他依旧目视前方,但低沉的声音清晰地传到陈一耳中:“信?他们连骗局都懒得精心包装了。‘融入团队,奉献自我’?哼,不过是把活人变成听话的螺丝钉。”他说话时,陈一注意到前排一两个原本跟着喊口号的人,眼神出现了瞬间的游离和困惑。
讲师突然停下讲解,激光笔的红点猛地定格在一个穿着显眼红色旧外套的女人身上:“这位姐妹!对,就是你!来,和大家分享一下,来到这里后,你的心灵受到了怎样的洗礼?”
人群出现一阵小小的骚动。陈一循着红点看去,那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被点名后慌乱地站起身,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语无伦次:“我……我觉得老师说得对……我以前光顾着自己……不懂感恩……现在明白了,要……要为团队做贡献……”
“她叫马秀芬,”王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目光却转向红衣女人斜后方更角落的位置,“你看那边。”
陈一的视线移过去,心脏微微一缩。在那个光线更暗的角落,一个穿着朴素、身形单薄的女人——张黎,正死死将一个穿着粉色旧棉袄的小女孩箍在怀里。女孩大约七八岁,整张脸埋在母亲颈窝,瘦小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张黎的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一双眼睛却像护崽的母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尤其是那几个穿着黑色运动服、在过道间无声巡弋的“辅导员”(即打手)。
“张黎,”王岐的声音压得更低,“她女儿小雅。刚才讲师要求‘分享对团队的爱’时,张黎小声说孩子饿了,立刻被旁边的黑卫衣瞪了,那眼神……她立马不敢吭声了,但抱孩子的手,勒得自己指头都白了。”
课间休息的铃声像是赦令,人群涌向门口。陈一故意放缓动作,在教室后门人流稍缓处,挡住了抱着小雅的张黎。
“张姐,”他确保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同时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我是陈一,刚和王岐说过话。”他朝正在不远处与李梅低声交谈的王岐方向示意了一下。
张黎猛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惊弓之鸟般的警惕,下意识地将小雅往怀里又按了按。小雅似乎睡着了,小脸苍白,眼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
“我女儿……”张黎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恐惧,“她昨晚做噩梦,哭喊着要回家……他们……他们昨天把她单独带出去‘谈话’……”她的声音开始发抖,手腕上隐约露出几道浅红色的淤痕,“他们威胁说,如果我再‘不识抬举’,就把小雅送去‘特别辅导班’……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她的眼眶瞬间红了,里面是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母性执拗,“我不能让他们毁了小雅!”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侧后方响起:“张黎。”
陈一和张黎同时转头。巫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靠近,站在一个既能对话又不易被注意的距离。她的目光先是快速掠过张黎怀里的小雅,在那孩子微蹙的眉心和缺乏血色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不像普通的同情,更像一种冷静的评估。然后,她的视线直接转向陈一,没有任何寒暄,直切正题:“情况比想象的复杂。需要找机会一起谈谈。”
三人默契地移动到操场边缘一棵叶子几乎落光的梧桐树下。秋风吹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也吹乱了巫虹额前的碎发,但她眼神清明锐利,与周遭的颓败形成鲜明对比。
“我和王岐简单交换过信息,”陈一率先开口,言简意赅,“他们夫妇是被虚假项目骗来的。另外这里的管理层结构、看守换岗规律,我们都需要摸清。”
“张黎是关键,”巫虹接话,她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她今早告诉我,她捡到过印有地址的碎纸片,这里根本不是所谓的‘培训基地’,而是城西废弃的老工业区厂房。而且,她注意到看守在下午三点到四点间,西侧围墙的巡逻会有一个短暂的空白期,那时会有一辆送补给的小货车停留。”
张黎用力点头,怀抱小雅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微微颤抖:“我偷偷看到的……那司机和黑卫衣不怎么说话,交接完就走。还有……小雅昨天在厕所隔间,听到一个新来的女人在偷偷哭,说她也是被朋友骗来的,想妈妈……”她提供的线索虽零碎,却像黑暗中的萤火。
陈一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让他头脑更加清醒。围墙上的铁丝网在灰白天空下闪着冷硬的光,几片破损的塑料布在风中猎猎作响,像绝望的旗帜。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正在他脑中慢慢拼凑。
“明天下午,”他声音低沉却坚定,“我们想办法,至少要有一个人,能靠近西墙,看清那辆车,或者……尝试接触那个新来的女人。”
巫虹轻轻颔首,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已在心中推演各种可能。张黎抱紧了女儿,深吸一口气,眼中虽然仍有恐惧,却也燃起了一丝决绝的微光。小雅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小手紧紧抓住母亲胸前的衣料。
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云层,给灰暗的操场、枯槁的树木以及他们三人染上了一层短暂而脆弱的暖色。陈一望着这片被高墙切割的天空,心中明白,在这座精心打造的囚笼里,反抗的种子已经悄然埋下。汇聚每一缕微光,或许真能刺破这沉重的黑暗。
活下去,然后,找到出路。
这成了这个刚刚缔结的、脆弱而坚定的联盟,在经历了漫长等待后,唯一且无比清晰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