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美好的一天,天亮了,光漫过山梁,照进山谷。一个月前还尘土飞扬的工地,变了模样。
一排排土黄色的房子立了起来。墙是夯实的土,横平竖直,厚实。
茅草屋顶压得严严实实,边角修得齐整。
粗壮的木头柱子撑着房顶,露着木头本来的纹路。窗洞上,有人蒙了鞣得半透的薄皮子,或是细密编的草席,透进些光。
山谷正当中,议事厅的架子搭起来了。那根粗得吓人的铁鳞木主梁,稳稳架在深坑里,颜色像铁一样沉。
几根大柱子围着它,深深扎进土里,撑起一片挺高的空地方,等着盖上顶。
靠山壁、地势高的地方,医馆的墙也砌好了。墙很厚,里面正抹着白灰,气味有点冲,但干净。迅飞盯着人干活,抹得仔细。医馆边上,一小块地整平了,等着种药草。
下边靠河的低地,粮仓也盖好了。地基垫得老高,墙更厚,里面也抹了白灰。
鹿棠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年轻人和半大孩子,正用树皮和黏稠的黄泥巴,仔细糊着屋顶茅草的缝,堵得严严实实。
旁边空着的地,是留着以后做陶器、编东西、打家具用的。
整个山谷,跟一个月前完全不一样了。一种踏实的感觉,混着点新木头、新草和新晒的皮子味,飘在空气里。
人们看着这些房子,眼神不一样了。
“成了!”石原的大嗓门炸开,带着点不敢信的高兴。他站在议事厅那根大梁底下,仰着头,脸上汗水和泥灰混在一起,笑得咧开嘴。
他伸手用力拍了拍身边的大柱子,砰砰响,“真成了!咱的房子!咱自己的房子!”
他这一嗓子,像点了火捻子。
静了一瞬,然后欢呼声猛地爆开!
“有家了!”
“下雨不怕了!”
“看!那墙是我帮着砌的!”
“新屋子!”一个半大的狼崽子扯着嗓子喊,蹦得老高。
白言部落的老人,伸出树皮一样的手,小心地摸着自家小屋光溜点的墙面,眼圈有点红。
他们东奔西跑多少年,有个结实的、能挡风遮雨、固定下来的窝,以前想都不敢想。
疤脸、尖角、石蹄这几个脸上有疤、被原来部落赶出来的,也凑在一块儿看。
疤脸脸上的疤痕动了动,没说话,就咧着嘴笑,拳头轻轻捶了下尖角的肩膀。尖角和石蹄也笑,那笑里有点别的光。
迅飞站在医馆前头,看着闹腾的人群,脸上也松动了些,露出点笑模样。他旁边,鹿棠正指着粮仓屋顶,兴奋地说着什么,脸涨得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放光。
盛炽站得稍远点,看着这片他画出来、大家伙儿流汗砌起来的窝。
风吹动他扎起来的黑头发,拂过脸。
他看着那些闹腾的人,看着新房子,看着山谷中间议事厅的大架子。
心里头那块一直压着的东西,好像松了点。
狼曜不知啥时候走到了他旁边。
他个头高,带着股山林里的味儿。
左胳膊还吊在胸前,绷带干净,像是刚换过药。
他那双红眼睛扫过闹腾的山谷,最后落在盛炽身上,沉沉的。
“分了。”狼曜声音不高,砸在盛炽耳朵边,干脆。
盛炽点了下头,看向山谷中间那片空场。
人群的闹腾劲慢慢小了,大伙儿都自觉围拢过来,眼巴巴看着他和狼曜,有期待,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分了房,才算真安顿下来。
盛炽走到空场中间一块高点的土堆上。狼曜在他侧后边半步站着,像座不说话的石头山,红眼睛平平扫过人群。
一下子,全安静了,只剩风声和远处河水的哗哗声。
“家,立住了。”盛炽开口,声音清楚,不高,但每人都能听见,有种让人定心的劲儿,“眼前这些房子,是大家伙儿,一滴汗一滴汗,一双手一双手,堆起来的。不是画在皮子上的线,是咱能遮风挡雨、往下过日子的根。”
他眼睛慢慢看过一张张脸,有熟的,有还不太熟的:“分房子,就两条:公平,看谁更需要。房子大小差不多,地方有好有赖。靠河近的,打水方便,但地潮点。靠山根的,干爽挡风,离中间远点。家里人多,老的小的,病的伤的,挑水方便的、地平的、离医馆近的。自己一个人过的,看情况调。”
他停了下,看向迅飞:“迅飞,你来念。房子谁盖的,哪家啥情况,他最清楚。”
迅飞立刻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张薄皮子画的地图,上面用炭条标着号和一些小记号。他板着脸,声音清楚:
“按盛炽大人说的规矩,还有咱这些日子记下的,分法如下——”
“一号屋,靠河上头,水最干净,地方宽敞,东边还空着块地。给白言长老一家。长老年纪大了,图个清静,他小孙子还小,空地方留着以后用。”
白言长老被人扶着走出来,他颤巍巍地按着胸口,朝着盛炽和狼曜的方向,深深弯下腰,声音有点抖:“谢…谢盛炽大人!谢狼曜大人!谢大伙儿!”他身后的家人也跟着弯腰。人群里响起掌声和叫好声。
“二号屋,挨着一号屋,也靠河,地方小点,但够住。给疤脸、尖角、石蹄。”迅飞接着念。
疤脸仨人愣了一下,互相看看。疤脸往前一步,声音有点沉:“迅飞兄弟,这地方…太靠前了。我们仨光棍,住哪儿都行,让给拖家带口的兄弟吧。”
“疤脸哥说得对!”尖角赶紧接话,“我们住山洞惯了,挺好!”
“放屁!”石原的大嗓门吼起来,从人堆里挤出来,眼珠子瞪着,“山洞?那地方又潮又冷,是人住的?这新房子是大家伙儿一起淌汗流血盖的,凭啥你们不能住?你们不是咱自己人?有力气一起使,有房子一起住!疤脸,你那腿下雨天还疼不疼?还想钻山洞找罪受?”
石原的话像石头砸过来,疤脸仨人噎住了。疤脸那条腿有老伤,潮了是真疼。
迅飞适时开口,语气没商量:“疤脸大哥,这是按规矩分的。你们仨是顶用的,身子骨好,是部落的依靠。靠河近,日子方便,歇着也舒坦。别推了。”
狼曜的目光也落在疤脸身上,没说话,但那红眼睛里透出的意思,比啥都明白。
疤脸喉咙滚了一下,看看石原瞪着的眼,又看看迅飞手里的图,最后重重地点了下头:“…成!我们住!”他身后的尖角和石蹄也用力点头,脸上那点不自在没了,换成了被认下的激动。
“三号屋,位置居中,离议事厅和医馆都近,地平。给鹿棠。”迅飞继续念。
“啊!我的!”鹿棠像只小雀儿,欢叫着从人群里蹦出来,脸上笑开了花,“我有自己的房子啦!在中间!”
她高兴得原地转了个圈,说道,“谢谢盛炽大人!谢谢狼曜大人!”小姑娘脸兴奋得通红,眼睛亮得能点灯。
“四号屋,五号屋……”迅飞的声音稳稳地继续。被念到名字的,一个一个上前,脸上都是笑。
有人喊出声,有人偷偷抹眼泪,有人互相拍肩膀。山谷里飘着股热乎气儿,是有了家的盼头。
单身兽人们的房子分在了靠工坊区西边的边上,地方偏点,但迅飞说了,那边空地留着,以后要是成了家,可以就近盖。这话让几个光棍汉也咧开了嘴。
等所有现成的房子都有了主儿,迅飞看向那片山洞。
“山洞,留着给还没分到房的单身兄弟,还有以后新来的暂时住。疤脸管着。”迅飞看向疤脸,“疤脸大哥,你熟,山洞日常看管和安顿,交给你。”
疤脸腰板挺得更直了,脸上的疤抽动一下,带着股被托付的劲儿:“放心!交我手里!”他把这“后方”的担子接下了。
最后,迅飞看向盛炽和狼曜,声音里多了点敬:“中间地势最高、看得最远的六号屋,给盛炽大人。紧挨着的七号屋,给狼曜大人。两屋中间空着,商量事方便。”
人群里又是一片叫好声和掌声,没人不服气。这地方,就该他俩住。
盛炽点了下头。狼曜脸上没啥表情。
“还有,”迅飞声音高了点,指着议事厅的大架子,“部落的议事厅、大伙儿活动的地儿,还有医馆、粮仓、工坊,是大家的!大伙儿一起护着、用着!往后要再盖啥,还得靠大家!”
“好!”石原第一个吼出来。
“一起护着!”大伙儿齐声应和,声音在山谷里嗡嗡响。这一刻,不再是一盘散沙,是真成了一个窝里的人。
分完了,人群像开了闸的水,笑着、嚷着,涌向各自的新房子。急着要去看看,摸摸,想想怎么归置自己的小窝。
盛炽走向他的六号屋。地方是好,站在屋前的小平台上,能看见大半个居住区,能看见河,能看见远处的林子,还能看见山谷中间议事厅的架子。太阳光暖暖地晒着。
他推开那扇还显粗糙的木门。
屋里比他画得还宽敞些。大间敞亮,留着放火塘的地方;靠里的小间背光,正好存药;靠窗那块亮堂,放他想要的那个做事的台子正好。
地是平整过的硬土,一股土腥气,但干净。
他走进去,手指划过墙面,硬硬的。走到窗边,看着外面。
他解下随身带的小药袋,从里面拿出那束干了的星点兰。
花早枯了,灰白的小花苞蜷着。他走到窗台边——那是屋里光线最柔和的地儿,小心地把它放下。
阳光从窗洞透进来,轻轻笼着它,干枯的草茎好像也有了点光。
盛炽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开始收拾自己带来的那点东西。
几卷重要的皮子图,常用的捣药罐子,几包金贵的种子,一样样归置在屋角。
隔壁有点动静。
是狼曜进了他的七号屋。两屋就隔着一道不算厚的土墙。
盛炽的动作停了一下。他能听见隔壁的脚步声,像是在屋里来回走,量地方。
接着是放重东西的闷响,大概是狼曜的武器或者工具。隔壁的动静利索,跟他的人一样。
盛炽收回神,接着收拾。他把那几包种子单独拿出来,走到屋后留的药圃那儿看。地翻过了,土松软。
他蹲下,手指捻起一撮土,感觉着湿度和粗细,琢磨着先种哪些好活的药草。
“盛炽大人!”一个又脆又带点不好意思的声音在门口响。
盛炽抬头,看见鹿棠站在他新家门口,小脑袋探进来,脸兴奋得红红的。
她手里捧着一大片卷起来的嫩树叶,里面堆满了深紫色、圆鼓鼓的浆果。
“给您的!”鹿棠把树叶往前递,眼睛亮亮的,“昨天采集队在山坡上摘的‘蜜露果’,可甜了!新家落成,吃点甜的,日子越过越甜!”小姑娘笑得实在,带着新家的暖乎劲儿。
盛炽愣了一下,看着那捧新鲜的、还带着水珠的果子,心里头有点暖。他伸手接过来:“谢谢你了。”
“嗯!”鹿棠用力一点头,像办成了大事,转身就跑了,辫子在脑后一跳一跳的。
盛炽看着手里的果子,拿起一颗放进嘴里。
甜滋滋的汁水一下冒出来,带着山里的清香味儿。
他端着树叶碗走回窗边,看着鹿棠像只小鸟似的跑远。窗台上,那束干了的星点兰,在风里轻轻晃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山谷里全是搬新家的忙活和高兴劲儿。
家家都在拾掇自己的小窝。
有人从河边搬来平整的石头垒成桌子凳子;有人把鞣好的软皮子铺在睡觉的角落;手巧的年轻人用采来的野花、好看的鸟毛,挂在窗边、门头上。
鹿棠的窗台上,就用细藤条穿了一串小白花,风一吹,轻轻摇。
疤脸、尖角、石蹄仨人也不再别扭,兴致勃勃地布置屋子。
疤脸弄了块大熊皮铺在屋当间;尖角不知从哪儿搞来几根形状怪的大兽角,擦得锃亮,挂墙上;石蹄闷声不响地在屋后清出一小块地,像是想试试种东西。
山洞那边,在疤脸管着下,也弄得干净利索。洞里干爽通风,公家的东西堆得整齐。
疤脸还指挥着几个年轻光棍,用剩下的木头和茅草,在山洞口搭了个小棚子,能挡雨,晚上还能坐着闲聊。
石原带着几个壮劳力,处理那头大恐猫。好皮子得小心剥下来鞣;尖牙和爪子取下来磨,准备做东西;肉割成条,有的用盐腌上存着,有的分给大家烤着吃。山谷里飘起浓浓的烤肉香。
迅飞带着人接着弄公家的地方。议事厅的大架子要加固、接着往上搭;医馆里面要打隔断、做药柜;粮仓的防潮层要再查查。他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哪儿都要顾到。
白言部落的老人们也没闲着。他们懂的多,自己凑一块儿,帮着各家看看门口晒的皮子、肉干,教年轻的认认能吃的野菜野果子,看着在安全的空地上疯跑玩闹的小崽子们。孩子的笑声,成了新家最常听见的声儿。
天擦黑,太阳把山谷染成橘红色。烟从各家屋顶预留的小孔冒出来,混着烤肉的焦香、煮野菜的清味,飘得到处都是。
盛炽站在自家屋前的小平台上,看着这景象。忙,吵,但一股活气儿往上冒。这是他动脑子,大家伙儿出力,一点点从荒地上抠出来的日子。
一种从没有过的踏实感,像脚下的地一样,托住了他。
隔壁七号屋的门开了。
狼曜走出来,左胳膊还吊着,但脸色好多了。
他走到自己屋前的空地上,眼睛习惯性地扫过整个山谷,像头狼在巡地盘。
夕阳的光照在他银白的头发和硬朗的侧脸上,红眼睛里映着下头的点点烟火,像烧红的炭掉进冷水里,有点说不出的温乎。
他的目光扫过盛炽这边,在盛炽窗台上那束被夕阳照着的干草花上,停了一瞬。很快,快得看不清。
然后,他就移开眼,继续沉默地看着。
盛炽没动,就静静站着。
他能觉出那道目光掠过去,像阵小风,水面起了点看不见的纹。
山谷的闹腾在暮色里慢慢沉下去,变成安稳的嗡嗡声。
新生的家,像刚点起来的火堆,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暖烘烘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