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
科林和巴赫同时喊道，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恐惧。
门后的黑暗中的身影动了动。
科林猛地举起火把，跳动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溶洞内部——地上散落着撕碎的丝绸碎片，原本洁白的布料被污渍染尽，像被踩烂的栀子花。
伊莱娜的身体跪在冰冷的石地上，手腕和脚踝处的绳子深深勒进皮肉。
她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色的瘀痕，新旧交叠的抓痕从脖颈蔓延到各处。
最让人窒息的是她的眼神。
那双曾经像星坠湖一样清澈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如同深不见底的洞穴，瞳孔放大到极致，仿佛灵魂早已逃离这具被摧残的躯壳。
当火光扫过她的脸时，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机械地张了张嘴，喉咙里溢出破碎的气音……
污秽顺着缓缓滑落，滴在地上的污渍里，晕开一圈圈令人作呕的涟漪。
科林手中的战锤“哐当”砸在地上，坚硬的岩石被震出裂纹。
他猛地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二十年前的画面。
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穿着粉色的蓬蓬裙，攥着块麦芽糖，颠颠地跟在他身后穿过训练场，奶声奶气地喊“科林叔叔”。
她会把偷偷藏起来的蜂蜜蛋糕塞给他，看着他狼吞虎咽时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她十五岁那年第一次拿起剑，笨手笨脚地差点划伤自己，还是他握住她的小手教她劈砍的基本姿势……
那些鲜活的画面和眼前这具破败的躯体重叠在一起，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这群杂碎——！”
科林的吼声震得溶洞顶部落下碎石，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短刀就想往外冲，却被巴赫一把抓住。
巴赫的脸白得像纸，嘴唇抿成一条颤抖的直线，豆大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滚落，砸在胸前的纹章上。
他从未在人前流过泪，哪怕是在最惨烈的战役中失去过半队兄弟。
可此刻看着那个从小就缠着他要听英雄故事，会在他受伤时笨拙地用圣水洗伤口的小姑娘变成这样，他胸腔里的某个东西彻底碎了。
他慢慢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伊莱娜身上的绳子，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琉璃。
科林这才注意到，巴赫的手在剧烈颤抖，连带着他身上那件用雪熊皮毛缝制的袍子都在轻轻晃动。
巴赫将袍子展开，温柔地裹住伊莱娜冰冷的身体，尽量避开她身上的伤痕，然后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伊莱娜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可巴赫却觉得怀里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他低头看着她毫无焦距的眼睛，那里面曾经映着星坠城的星空，映着父亲的笑容，映着所有士兵的脸庞，而现在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
“城主……奥莱昂大人……”
巴赫的声音哽咽着，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他要是看到……该怎么办啊……”
科林别过头，用力抹了把脸，满是血污的手在脸上留下几道深色的痕迹。
他能想象奥莱昂得知消息时的模样——那个永远挺直脊梁、将所有情绪都藏在威严之下的男人，或许会在那一刻彻底崩塌。
巴赫抱着伊莱娜一步步走出溶洞，清晨的微光刚好穿过树林的缝隙照下来，却驱散不了半分寒意。
守在洞口的士兵们看到被皮毛袍子包裹的身影，看到巴赫脸上从未有过的悲恸，看到那袍子边缘隐约渗出的暗红血迹，原本就紧绷的神经瞬间断裂。
“是圣女……”
一个年轻的士兵喃喃自语，手里的长矛“哐当”掉在地上。
他还记得上个月圣女来送亲手做的果酱面包，笑着问他训练累不累，说她新学了种解暑的草药方子……那样明媚的笑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该死的哥布林！”
不知是谁先骂了一声，紧接着，愤怒的咆哮声如同潮水般在林间炸开。
士兵们纷纷握紧了武器，甲胄碰撞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那是混合着心疼与暴怒的战栗。
巴赫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像两团燃烧的火焰。
“传我命令！”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狠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清剿整个营地！所有哥布林，全部剁成肉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义愤填膺的士兵，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但哥布林萨满必须活着！我要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背后是谁在指使他们！”
科林在一旁低吼。
“我亲自去抓那个萨满！我要让他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幻之森林再次响起了血腥的砍杀声，但这一次，士兵们的动作里带着近乎疯狂的暴戾。
原本已经平息的怒火被重新点燃，甚至比之前的战斗更加炽烈。
当大部队踏上返回星坠城的路时，天空开始飘起细密的雪花。
没有欢呼，没有呐喊，甚至连甲胄碰撞的声音都刻意放轻了许多。
剩下的队伍像一条沉默的长龙，在覆盖着薄雪的官道上缓缓移动。
雪花落在士兵们的头盔上，很快融化成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寒风穿过队伍，卷起地上的血污和泥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科林走在队伍最前面，战锤上的血迹已经冻结成暗红色的冰碴，他的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寂。
巴赫抱着伊莱娜走在中间，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怀里的人，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
伊莱娜偶尔会发出模糊的呓语，那些不成调的音节像针一样扎在每个人的心上。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份沉重的寂静。
星坠城的轮廓在远方的地平线上若隐若现，那座象征着希望与守护的城池，此刻在风雪中却显得格外模糊，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当队伍终于抵达星坠城的北门时，奥莱昂已经站在城门下等了很久。
他身上还是那件深色的城主长袍，只是领口处的褶皱显得有些凌乱，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垂下几缕，遮住了他眼底的疲惫。
看到队伍靠近，他的目光立刻锁定了巴赫怀里的身影，脚步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几步。
当巴赫抱着伊莱娜走到他面前，轻轻将人放在他怀里时，奥莱昂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颤抖着伸出手，拂开伊莱娜脸上凌乱的发丝，当看到她脸上那片麻木空洞的神情时。
这个在塔可汗帝国和冻土蛮族的双重压力下都未曾弯过腰的男人，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
“伊莱娜……我的女儿……”
奥莱昂将脸埋在女儿冰冷的颈窝处，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皮毛袍子。
“是父亲没用……父亲没保护好你……”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你母亲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让你平安喜乐……我答应过她的……我怎么就没做到啊……”
他轻轻抚摸着伊莱娜背上的伤痕，那些纵横交错的印记像是刻在他自己的心上。
“都怪我……都怪我非要争那个光之圣女的名号……如果不是为了巩固城防，不是为了对抗那些豺狼……你本该像普通女孩一样，嫁人，生子，平安过一生……”
周围的士兵们纷纷低下头，不忍心看这一幕。
城墙上的积雪被风吹落，落在奥莱昂的肩头，很快积起薄薄一层白，像一头苍老的白发。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穿着银色训练服的少年猛地推开围观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他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
眉眼间和奥莱昂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加青涩，此刻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是伊莱娜的弟弟，里昂。
里昂的目光死死盯着父亲怀里的姐姐，那个总是板着脸管他，不许他偷偷跑去幻之森林边缘，不许他和街头的混混厮混。
他还记得自己十岁那年，偷偷跟着商队想去黑木林冒险，是伊莱娜骑着快马追了三天三夜把他抓回来，一路上又气又急，眼泪掉个不停，却在他发烧时守在床边喂他喝水。
他还记得自己十五岁生日那天，吵着要去冒险者公会接任务，伊莱娜把他锁在房间里，隔着门板对他吼
“你要是敢踏出这个门一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他一直觉得姐姐很啰嗦，很烦人，管得太宽，所以总是故意和她作对，故意惹她生气。
可此刻看着那个蜷缩在父亲怀里，毫无生气的身影，看着她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
里昂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姐……姐姐？”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奥莱昂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里昂看着姐姐毫无反应的脸，看着她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碎的呓语。
突然猛地后退一步，双手死死捂住脸，转身就冲进了旁边的小巷。
“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他的哭声混着风声传来，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撕心裂肺的绝望。
“我的姐姐……她怎么会……”
士兵们默默地看着他跑远的背影，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科林别过头，一拳砸在旁边的石柱上，坚硬的岩石被他砸出一个浅坑。
奥莱昂低下头，将脸紧紧贴在伊莱娜冰冷的额头上，泪水无声地滑落。
城门上方的星坠石在阴沉的天色下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整座城池仿佛都被笼罩在一片悲伤的阴影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