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坠城的月光总是带着玉石般的温润,可今夜透过圣女闺房的琉璃窗洒进来时,却冷得像碎冰。
奥莱昂将伊莱娜放在铺着天鹅绒的大床上,锦被上绣着的星辰图案被他小心翼翼地掖在她身侧,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一碰就碎的瓷器。
房间里还保持着伊莱娜被掳走前的模样。
梳妆台上摆着半盒没用完的胭脂,银质的发梳上还缠着几根金色的发丝,墙角的花架上。
她亲手养的月光花正开得正好,乳白的花瓣在月光下泛着荧光。
可这一切温馨的细节,落在伊莱娜毫无生气的脸上时,都变成了尖锐的讽刺。
“伊莱娜?我的小星辰?”
奥莱昂坐在床边,握住女儿冰凉的手。
那只曾经为他整理衣领,为士兵们包扎伤口的手,此刻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暗红色的污垢,指关节处布满了青紫的瘀伤。
他轻声呼唤着,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讨好。
“看看父亲,我来接你回家了……”
回应他的只有均匀却空洞的呼吸声。
伊莱娜的眼睛睁着,瞳孔涣散地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
那盏灯是她十岁生日时,奥莱昂请工匠特意打造的,据说能映出星坠城的画面。
可此刻,那些璀璨的光斑在她眼中,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来。
门被轻轻推开,首席神官带着两名学徒走进来,手中的银质圣水壶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老神官仔细检查了伊莱娜的脉搏和瞳孔,又翻开她的眼睑看了看,最终长叹一声,对着奥莱昂摇了摇头。
“城主大人。”
老神官的声音带着悲悯。
“圣女殿下身体的创伤可以治愈,但灵魂……”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她被强行剥离了精神支柱,心结成了死锁。萨满的暗影法术本就阴邪,再加上……那样的折辱……”
“没有办法吗?”
奥莱昂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圣光只能净化邪祟,却解不开人心的结。”
老神官将圣水壶放在床头。
“或许时间能冲淡一切,或许……需要某个契机让她重新燃起生的意志。现在能做的,只有让她安静休养。”
奥莱昂挥了挥手,示意神官们退下。
房间里重归寂静,只有窗外夜风穿过廊柱的呜咽声。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女儿脸上的疤痕,那道从眉骨延伸到脸颊的抓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破坏了她曾经完美的容颜。
他就这样坐着,从月上中天到晨曦微露,掌心的温度一点点传递到女儿冰冷的手上,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焐热那片冰封的灵魂。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时,城主府的议事厅已经燃起了火盆。
科林和巴赫并肩站在壁炉前,铠甲上的血污虽已擦拭干净,却掩不住那些深浅不一的凹痕——那是昨夜厮杀留下的勋章。
奥莱昂走进来时,两人同时转身行礼。
他们注意到城主眼底的红血丝,那是彻夜未眠的证明,连平日里梳得整整齐齐的胡须都泛起了青茬,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半分魂魄。
“营地清扫得如何?”
奥莱昂走到橡木长桌后坐下,指节重重叩了叩桌面,桌面上的星坠城地图被震得微微发颤。
科林瓮声回答。
“哥布林主力已肃清,溶洞和地窖都搜查过了,除了一些俘虏的骸骨,没发现其他线索。按您的吩咐,留了一个哥布林萨满活口,现在关在地下囚牢。”
“审。”
奥莱昂吐出一个字,声音冷得像冰。
“用所有你们能想到的法子,我要知道他们为什么敢动圣女,背后是不是有其他人指使。”
他的指尖在地图上幻之森林的位置用力一点,指腹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哥布林向来只敢在边境打家劫舍,这次绝不可能是临时起意。”
巴赫补充道。
“属下怀疑和冻土蛮族有关。上个月边境斥候回报,看到哥布林和蛮族的信使在黑水河沿岸接触。”
奥莱昂沉默着点头,目光扫过两人身上的伤。
“你们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事交给其他人。”
科林刚想开口说自己还能撑,却被巴赫暗中拉了拉衣袖。
两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躬身应道。
“是。”
待两人离开后,奥莱昂唤来副官。
“去冒险者公会传我的令,发布长期悬赏——凡斩杀哥布林者,每只耳朵兑换一枚银币;其他高等级哥布林,按等级兑换金币,上不封顶。”
副官愣了愣,随即眼中闪过厉色。
“属下这就去办!”
冒险者公会的铜钟在清晨的街道上轰然作响,惊飞了檐角的鸽子。
当“无限制清扫哥布林”的告示贴上布告栏时,整个公会瞬间炸开了锅。
“银币?城主大人这次是下了血本啊!”
一个背着十字弓的猎人吹了声口哨,他上个月在幻之森林边缘差点被哥布林偷袭,此刻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穿皮甲的女盗贼指尖划过告示上的字迹,眼神里燃着怒火。
“别说是银币,就是没有赏金,老子也要去把那些绿皮杂碎砍个精光!圣女殿下待我们多好,去年冬天还给我们送过冻疮膏!”
人群里响起一片附和声。
那些常年在城外冒险的人,谁没受过圣女的恩惠?
她会在他们受伤时让神官优先治疗,会在他们缺粮时从城主府拨出干粮,会笑着听他们讲旅途的趣闻,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如今那颗星星蒙尘,每个有血性的人都觉得胸口堵着一团火。
酒保端着的麦酒洒了半杯也顾不上擦,抄起墙角的砍刀就往门外冲。
“老子今天不杀够一百只哥布林,就不回这破酒馆!”
星坠城的北城墙比其他地段高出三尺,垛口处的积雪被风卷成旋涡,打着转儿从墙缝里钻进去。
里昂缩在垛口后面,膝盖抵着下巴,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又被风瞬间吹散。
他已经在这里蹲了两个时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南方的地平线。
幻之森林的轮廓在暮色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可他仿佛能穿透那片黑暗。
突然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里昂猛地捂住嘴,喉咙里涌上腥甜的铁锈味。
他想起小时候偷跑出去练剑,被伊莱娜抓回家时,她气得眼眶发红,却还是把温热的牛奶塞到他手里。
想起自己第一次通过见习战士考核时,她笑得比自己还开心,送了他一把镶嵌着蓝宝石的匕首。
想起上个月他抱怨训练太累,她偷偷把父亲珍藏的牛肉干塞给他,还叮嘱他“别告诉父亲哦”……
那些被他嫌弃啰嗦,管太多的瞬间,此刻像烧红的烙铁,一下下烫在他心上。
他曾经最想摆脱的束缚,如今成了再也抓不住的月光。
“很冷吧。”
里昂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到巴赫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一件厚厚的羊毛斗篷。
他身上的伤似乎处理过了,左臂用夹板固定着,挂在胸前。
巴赫在他身边蹲下,将斗篷披在他肩上。
两人并肩望着远方的黑暗,谁都没有说话。
城墙上的风带着冰碴子,刮在脸上像小刀割过,可里昂却觉得心里比这寒风更冷。
“想复仇?”
巴赫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清晰地钻进里昂耳朵里。
里昂没有回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脖颈处的肌肉绷得像弓弦。
巴赫叹了口气,指尖在粗糙的石砖上轻轻划着。
“你知道三年前黑木林的‘血月之夜’吗?”
见里昂摇头,他继续说道。
“那晚有个商队在林子里扎营,被哥布林围了。等我们赶到时。”
“营地变成了炼狱——男人的肠子挂在树梢上,女人的头皮被剥下来蒙在帐篷杆上,最让人发指的是那些的孩子……”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里昂的脊背泛起一层冷汗。
“还有去年冬天,守边境的农户被掳走了七口人。我们在哥布林的山洞里找到了他们的骨头,每根骨头上都有啃咬的痕迹,连牙齿印都清晰可见。”
巴赫转过头,看着里昂煞白的脸。
“哥布林不是你练剑时的稻草人,他们嗜血,残忍,以折磨猎物为乐。你现在冲出去,不是复仇,是去送命。”
“所以你想说什么?”
里昂猛地转头,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让我看着姐姐变成那样,自己缩在城里当懦夫?”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像未开刃的刀,割得空气都在发颤。
“我知道我弱!我只是个青铜战士!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巴赫看着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突然嗤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嘲弄,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心疼。
“青铜战士?你连科林手下的新兵都打不过,拿着把锈剑就想闯进幻之森林?哥布林祭司的暗影箭能在三十步外洞穿铁甲,你那身皮甲在他们眼里和纸糊的没区别。”
里昂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磨出薄茧的手掌,那是练剑时留下的痕迹,可在真正的血腥面前,这些似乎真的不值一提。
城墙上陷入了沉默,只有风卷着雪沫子撞击垛口的声音,像谁在低声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巴赫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想变强吗?”
里昂猛地抬头,撞进巴赫认真的眼眸里。
那双经历过无数战场的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嘲弄,只剩下沉淀后的坚定。
“我教你。”
巴赫的指尖在石砖上敲出沉稳的节奏,
“教你怎么挥剑更快,怎么让斗气护住全身,怎么在十只哥布林的围攻下活下来。”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幻之森林的方向,
“但你要记住,变强不是为了一时冲动,是为了能真正护住你想护的人。”
里昂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他看着巴赫手臂上的绷带,看着他眼底深藏的悲伤,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个总是温和笑着的骑士,或许也曾有过相似的无力感。
“我要变强。”
里昂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他的拳头握得更紧了,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让他更加清醒。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里昂望着南方那片黑暗的森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我要变强。
变强到能把所有哥布林碎尸万段。
变强到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姐姐。
月光再次爬上城墙时,两个身影依旧并肩站在垛口。
一个挺拔如松,一个尚显青涩,却都望着同一个方向,眼神里燃烧着同样的火焰——那是淬过血泪的决心,在寒夜里灼灼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