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时近黄昏,太医院值房内烛火初燃,将沈锦瑟沉思的身影拉得悠长。指尖残留的、来自温景然翻阅过书册的诡异触感尚未完全消退——那紫竹箫、淡金色粉末、与慕容烬如出一辙的奇异甜香,如同冰锥,刺破了她刚刚因一场酣畅淋漓的学术交流而对温景然生出的一丝松懈。

此人,绝非表面那般光风霁月。

她捻了捻指尖,仿佛要搓掉那无形的窥探,心下冷笑:“这太医院,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前脚刚送走一个疑似‘学术间谍’,后脚还不知道有多少牛鬼蛇神等着。”

正思忖间,值房外陡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尖利焦急的呼喊,打破了太医院傍晚的宁静。

“沈院判!沈院判可在?!快!快随咱家入宫!” 一个面白无须、身着深紫色内侍监服饰的大太监,带着几个小黄门,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额上全是汗珠,脸色煞白。

沈锦瑟认得他,是皇帝身边颇为得用的首领太监之一,苏公公。能让他如此失态,必是宫中出了惊天大事。

她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起身相迎:“苏公公何事惊慌?”

“是、是玉宸宫的云贵妃娘娘!”苏公公气喘吁吁,也顾不得礼仪,一把抓住沈锦瑟的衣袖,力道之大,让她微微蹙眉,“娘娘午后发动,至今已过五个时辰!胎位不正,是、是难产!太医院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都去了,法子用尽,如今……如今娘娘已是气若游丝,龙胎也、也危在旦夕!皇上震怒,已、已下令,若……若母子有失,要让今日所有当值的太医……陪葬啊!”

苏公公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的,眼中充满了恐惧。

值房内其他几位原本还在磨蹭着收拾东西,或暗中观察的太医,闻言瞬间面无人色,有人甚至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玉宸宫的云贵妃,如今后宫最得盛宠,这一胎若有个闪失,皇上盛怒之下,他们这些小鱼小虾,绝对难逃池鱼之殃!

刹那间,所有目光,或惊恐,或祈求,或带着一丝隐秘的幸灾乐祸,全都聚焦在沈锦瑟身上。

在这生死关头,人性的自私暴露无遗。无人真正关心贵妃与皇子的生死,他们只恐惧自己被牵连,甚至有人巴不得沈锦瑟这个“异类”去顶这口最大的黑锅,成了,是他们太医院的功劳,败了,便是她一人之过。

沈锦瑟心念电转。云贵妃难产……此事蹊跷。云贵妃孕期保养极佳,胎象一直平稳,何以突然难产至如此地步?是意外,还是……人为?联想到刚刚发现的、可能与慕容烬有关的温景然,以及宫中波谲云诡的形势,她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但此刻,已不容她细想。救人如救火,更何况是两条性命,以及……她自己在太医院,乃至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这是一场豪赌,赢了,前路坦荡;输了,万劫不复。

“备我的药箱!要快!”沈锦瑟声音清冽,瞬间压下了值房内的嘈杂与恐慌。她挣脱苏公公的手,动作迅捷地检查自己随身携带的银针囊和几种常备的急救药粉,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

她对吓得魂不附体的苏公道:“公公,抓紧我的袖子没用,抓紧时间去备轿撵,还能省下几步路的时间。再晚,怕是真的只能准备给贵妃娘娘风光大葬,顺便给我们自己订一副薄棺了。”

苏公被她这话噎得一愣,随即像是被烫到一般松开手,连连催促手下:“快!快!凤辇就在外面候着!请沈院判速速随咱家来!”

沈锦瑟拎起匆忙备好的、比她平时回春阁所用更为精简却关键的药箱,在一片或复杂或绝望的目光中,大步流星地随着苏公冲出值房。

宫道森严,夜色如墨。凤辇几乎是以奔跑的速度在宫墙间穿行,夜风刮过沈锦瑟的脸颊,带着料峭春寒。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回忆着所有关于难产,特别是胎位不正的急救知识。在这个没有剖腹产,没有现代监护设备的时代,她要面对的,是一场极其凶险的硬仗。

抵达玉宸宫时,宫门外已跪了一地的太医和宫人,个个面如死灰。宫内隐约传来女子撕心裂肺却又逐渐微弱的呻吟,以及皇帝暴躁的怒吼和器物碎裂的声音。

“废物!一群废物!朕养你们何用!!”

沈锦瑟深吸一口气,无视那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氛围,径直入内。

产房内外,血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云贵妃躺在凤榻上,秀美的脸庞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汗水浸透了鬓发,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医跪在屏风外,抖得如风中筛糠。稳婆们更是手足无措,只会一味地喊着“娘娘用力”。

皇帝萧琰负手立于窗前,明黄色的龙袍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整个宫殿的温度都降至冰点。皇后站在一旁,眉头紧蹙,看似担忧,但沈锦瑟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几不可察的冷光。

“皇上,沈院判到了!”苏公尖着嗓子禀报。

皇帝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沈锦瑟,那目光如同濒死的困兽,带着疯狂的希冀与毁灭欲:“沈锦瑟!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救活贵妃!救活皇子!否则……”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但那浓烈的杀意已说明一切。

沈锦瑟此刻却异常平静。她甚至没有先行礼,目光直接越过皇帝,落在气息奄奄的云贵妃身上。“臣需要立刻为贵妃娘娘诊察,闲杂人等,请即刻退出产房!”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皇帝一愣,随即挥挥手,屏退了除了两个最得力稳婆外的所有人,连皇后也被“请”了出去。

摒弃了所有权势算计,此刻只剩下一个医者,面对两条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生命。沈锦瑟所有的杂念都已排除,眼中只有病人。

她快步走到榻前,一边净手,一边快速检查。触手所及,云贵妃腹部紧绷,胎位果然异常,是极为棘手的“肩难产”。胎儿一肩卡于盆骨,导致产程停滞,再拖延下去,不仅胎儿会因缺氧而死,产妇也必会因产道严重撕裂、大出血而亡。

“参片!吊住娘娘的气!”沈锦瑟下令,同时迅速打开银针囊,取出最长最细的几根金针。她要以金针渡穴,刺激云贵妃几近枯竭的元气,并放松过度紧张痉挛的产道肌肉。

素手翻飞,金针精准刺入合谷、三阴交、至阴等穴位。云贵妃原本微弱的呻吟声,似乎稍微有力了一丝。

但这还远远不够!必须纠正胎位!

“你们都出去。”沈锦瑟对那两个吓得魂不附体的稳婆道。接下来的手法,过于惊世骇俗,绝不能有外人在场。

稳婆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产房内只剩下沈锦瑟和意识模糊的云贵妃。

她沉心静气,回忆起现代产科中应对肩难产的“McRoberts手法”及旋肩法。在这个时代,这无异于神迹,更是冒着杀头的大险——以手直接深入产道,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凭感觉旋转胎儿!

“娘娘,得罪了。为了您和孩子,请再坚持一下!”沈锦瑟低语,眼神锐利如鹰隼。她将特制的润滑药膏涂满右手小臂,深吸一口气,凭借对人体结构的无比熟悉和“触物通灵”带来的、对生命体细微状态的超常感知力,将手缓缓探入。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她也顾不得擦。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感受着那卡住的胎儿肩膀,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旋转、牵引……

外面,皇帝焦躁的踱步声如同擂鼓。皇后的嘴角在无人注意时,微微向下撇了一下。

就在沈锦瑟手臂几乎麻木,云贵妃连最后一丝呻吟都快要消失的刹那——

“呃啊——!”云贵妃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凄厉惨叫,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

紧接着,“哇——!”一声嘹亮却带着些微窒涩的婴儿啼哭,如同破开阴霾的曙光,骤然响彻了整个玉宸宫!

生了!

沈锦瑟猛地抽出手臂,浑身几乎被汗水浸透,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她迅速清理婴儿口鼻中的羊水,拍打脚心,确保呼吸顺畅。是个皇子,虽然因产程过长有些青紫,但哭声渐趋有力。

她将包裹好的婴儿放到终于缓过一口气、泪流满面的云贵妃枕边,快速处理了后续,并用特制的药线缝合了轻微的撕裂伤。

做完这一切,她才觉得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她打开产房门,对外面望眼欲穿的皇帝及众人,平静地道:“启禀皇上,贵妃娘娘洪福齐天,已诞下皇子,母子平安。”

刹那间,玉宸宫内外的空气仿佛都活了过来。皇帝狂喜地冲了进去,查看贵妃和皇子。跪在地上的太医们,如同被赦免了死罪,几乎要虚脱在地。

沈锦瑟看着自己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对旁边一脸劫后余生的苏公道:“苏公公,劳烦跟皇上说一声,臣这算是……加班吧?记得给算三倍……呃,重赏。”她及时把现代词汇咽了回去。

然而,就在众人沉浸在喜悦与庆幸中时,沈锦瑟的目光,却落在了产房角落,一个刚刚负责端热水、此刻正低着头,试图悄悄退出去的嬷嬷身上。在方才极度专注的接生过程中,她曾无意间触碰到这个嬷嬷递过来的铜盆边缘。

那一瞬间的“触物通灵”,带给她的画面极其短暂,却足够惊心——她“看”到,这个嬷嬷在贵妃发作前,曾偷偷将一小包药粉,抖进了贵妃日常安神用的香炉里!而那药粉的气味……沈锦瑟绝不会认错,是一种能轻微扰乱胎气,在特定情况下可能诱发胎位异常的药物!

皇子降生,危机解除,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沈锦瑟凭借超绝医术,再创奇迹,赢得了帝心,也暂时保住了太医院众人的性命。她甚至还有心情调侃索要赏赐。然而,无人知晓,在她平静的外表下,已掀起了惊涛骇浪。那个下药的嬷嬷,是受谁指使?是皇后?还是与那神秘的慕容烬,乃至温景然有关?这场看似意外的“难产”,原来从头至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而她,不仅在鬼门关抢回了两条性命,更在无意中,窥破了这宫廷深处,又一重骇人的黑幕。这场风波,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