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上海像个蒸笼,连梧桐树上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马迪抹了把额头的汗,站在陈斌家楼下按对讲机。还没等他开口,扬声器里就传来沫离雀跃的声音:"马迪哥哥!我给你留了冰镇绿豆汤!"
电梯门刚打开一条缝,穿着草莓图案睡裙的小女孩就炮弹似的冲出来,一把抱住马迪的腿。她仰起汗津津的小脸,眼睛亮得像盛了星星:"这周带了什么好吃的呀?"
"猜猜看?"马迪故意把背包举高,闻到屋里飘来的饭菜香。陈斌系着格子围裙出现在玄关,手里锅铲还在滴油:"别逗她了,再猜下去我的糖醋排骨要糊锅。"
这是他们形成的固定模式。每周六上午,马迪会带着新疆家里寄来的特产准时出现——有时是沾着霜的葡萄干,有时是孜然味的馕饼。作为回报,陈斌会下厨做几道上海本帮菜,而沫离负责用蜡笔画"欢迎马迪哥哥"的招牌,贴满整个玄关墙壁。
餐桌上,沫离迫不及待地拆开印着维吾尔文的包裹。"哇!哈密瓜干!"她捏起一片金黄色的果脯塞进嘴里,腮帮子立刻鼓起来,"比上次的杏脯还甜!"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陈斌夹了块排骨放到马迪碗里,"下周开始我要参加物理竞赛培训,周六上午可能..."
话音未落,沫离的叉子当啷掉在盘子上。小女孩的嘴角垮下来:"那马迪哥哥还来吗?"
两个男孩对视一眼。马迪伸手揉乱她细软的头发:"当然来,我可以先陪你写作业,等你哥回来再一起吃午饭。"他看到陈斌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心里某个地方轻轻颤动——这个独自扛起一切的少年,终于学会依靠别人了。
饭后,陈斌去阳台接辅导班的电话。马迪蹲在沫离的小书桌前,看她歪歪扭扭地写数学题。阳光透过纱窗,在小女孩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马迪哥哥,"沫离突然压低声音,"你知道为什么斌哥哥从来不哭吗?"铅笔尖在作业本上戳出一个小坑。
马迪愣住了。他想起上周消防演习时,陈斌是全班唯一没被烟雾弹呛出眼泪的人。"可能...因为他要当你的榜样?"
沫离摇摇头,神秘兮兮地从抽屉里摸出个铁皮盒子。打开后,马迪看见里面躺着几颗包装鲜艳的水果糖。"每次斌哥哥眼睛红红的,就会吃一颗这个。"她像分享重大机密似的说,"我偷偷数过,盒子里的糖越来越少啦。"
马迪喉咙发紧。他想起父亲说过,真正的坚强不是不会流泪,而是知道何时可以暂时不流泪。正要说什么,陈斌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沫离慌忙把盒子塞回抽屉,假装认真做题。
九月的第二个周五下午,马迪正在图书馆啃物理题,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着陈斌的名字,这很不寻常——这个时间陈斌应该在补课。
"沫离班主任刚打电话,"陈斌的声音像绷紧的弦,"她上午第三节课就离校了,现在还没回家。"
马迪合上书就往校门口跑。他在公交站找到陈斌时,对方正攥着手机来回踱步,校服后背湿了一大片。"邻居阿姨说没见到她,常去的便利店也..."陈斌的声音戛然而止,马迪看见他下唇有一排渗血的牙印。
他们分头寻找。马迪沿着沫离放学路线一路询问,最终在离家三个路口的街心公园发现了她。小女孩独自坐在秋千上,白色校服裙沾满草屑,怀里紧紧抱着书包。
"茉莉!"马迪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沫离抬头时,他倒吸一口凉气——她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满是交错的泪痕。
电话那头的陈斌听到消息后只说了一句"我马上到",但马迪从这四个字里听出了风暴。果然,不到十分钟,自行车急刹的声音刺破黄昏。陈斌冲过来时,秋千链子被他撞得哗啦作响。
"为什么逃学?"他抓住沫离的肩膀,手指关节泛白,"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沫离的嘴唇颤抖着,眼泪又涌出来。马迪看到陈斌举起手,条件反射地挡在中间:"别急,先听她解释..."
"让开!"陈斌眼底猩红,"她必须知道什么是逃学的代价!"扬起的巴掌带起一阵风,沫离缩着脖子紧闭双眼。
马迪一把抱起小女孩。她轻得像片羽毛,却在怀里抖得厉害。"你吓到她了。"他后退两步,感到沫离的泪水透过衬衫烫在皮肤上,"我带她走走,你先回家等。"
暮色渐浓时,马迪抱着沫离坐在机场外围的栏杆上。每隔几分钟就有飞机掠过树梢,轰鸣声震得脚下地面微微颤动。他买了草莓味甜筒,但沫离只舔了一口就任由它融化在指间。
"今天是亲子活动日。"她突然说,盯着远处闪烁的航标灯,"老师说要和爸爸妈妈一起做手工。"一只瓢虫爬过她膝盖上的创可贴——那是上周爬树时刮伤的。
马迪胸口发闷。他想起父亲参加自己小学开放日时,那身笔挺的制服引来多少同学羡慕的目光。
"为什么不告诉你哥?"
沫离用鞋尖踢着栏杆:"我哥哥也一样没有爸爸妈妈了啊。"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道理,"他每次家长会都请假,肯定是怕别人问。"
晚风掀起小女孩的刘海,露出额角一道浅疤。马迪记得陈斌说过,那是沫离三岁时从婴儿床摔下来留下的。当时父母还在世,连夜送急诊缝了四针。
"你知道吗,"马迪把她抱到更高的平台上,"我爸爸说过,难过的时候要看开阔的地方。"他转身背对沫离,蹲下一点,"来,我背你回家。"
小女孩的身体贴上来时,马迪再次被她轻盈的体重惊到了。她细瘦的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带着草莓冰淇淋的甜腻气息喷在他耳畔:"马迪哥哥,你会一直对我们好吗?"
路灯次第亮起,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马迪托着沫离的膝窝,感受她逐渐放松的身体。"会啊,"他轻声回答,"就像对我亲妹妹一样。"
背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沫离的脑袋耷拉在他肩头,眼泪在衬衫上干成硬块。马迪走得很慢,尽量不让颠簸惊醒她。某个瞬间,他想起父亲背着他从幼儿园回家的无数个傍晚,那时他觉得那个肩膀能撑起整个世界。
陈斌在小区门口来回踱步,看到他们时疾步迎来。路灯下,马迪看清他脸上交错的泪痕,以及攥得发白的指节。无需言语,陈斌伸手接过熟睡的妹妹,动作轻柔得像捧着一片雪。
"他们学校今天有亲子活动。"马迪轻声说。
听到马迪这句话,陈斌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低头看这怀里沫离带着泪痕的脸,喉结剧烈滚动。
那晚,马迪第一次留在陈斌家过夜。他睡在客房的床上,听见隔壁卧室门开了又关,陈斌来回踱步的脚步声持续到凌晨。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画出银色条纹,像一条通往远方的路。
第二天清晨,马迪被厨房的响动吵醒。推门看见陈斌在煎荷包蛋,眼下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餐桌上摆着三杯豆浆,其中一杯旁边放着铁皮糖盒。
"给茉莉的?"马迪拿起盒子摇了摇,意外的沉重让他挑眉。
陈斌的铲子顿了顿:"我把糖装满了。"油锅的滋滋声中,他的声音几不可闻,"以后...她想哭的时候不用省着吃。"
阳光突然漫进厨房,给两个少年的轮廓镀上金边。马迪想起乌鲁木齐的雪原,那些被阳光照亮的清晨,父亲总说新的一天意味着新的开始。
沫离揉着眼睛出现在门口时,两个男孩同时露出笑容。她看看糖盒,又看看哥哥,突然扑过去抱住陈斌的腰。陈斌手里的铲子僵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妹妹发顶。
"今天周日,"马迪撕开糖纸,把橙子味的硬糖塞进沫离嘴里,"我们去迪士尼怎么样?"
沫离瞪大眼睛,沾着糖渣的嘴角慢慢扬起。陈斌挑眉看他:"门票钱..."
"我生日礼物啊,"马迪咧嘴一笑,"消防员老爸给的零花钱还没花完呢。"
去地铁站的路上,沫离一手牵一个哥哥,蹦蹦跳跳得像只小麻雀。过天桥时她突然要求"骑马",陈斌还没反应过来,马迪已经蹲下身:"来,消防员特快专列启动咯!"
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中,陈斌默默接过她的小背包。阳光穿透梧桐叶,在他们身上洒下晃动的光斑。马迪想起父亲常说,有些责任背起来很重,但正是这份重量让人脚踏实地。
在明日世界园区排队时,沫离突然凑到两个哥哥中间:"我们现在像不像一家人?"她天真的问题让周围游客善意地笑起来。
陈斌耳尖泛红,假装研究地图。马迪把沫离举到肩上看游行花车,感受她的小手紧紧抓着自己耳朵。当白雪公主的马车经过时,他听见肩头传来带着奶香的耳语:
"马迪哥哥,等我长大也要当消防员,这样就能背好多好多小朋友了。"
花车的彩带飘落在他们发间,像一场微型庆典。马迪侧头看陈斌,发现这个总是绷着脸的少年,正用手机偷偷拍下这一幕,嘴角挂着罕见的柔软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