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朱雄英刚刚走进来,就看到朱元璋正背对着门口。
朱雄英躬身行礼道:
“孙儿雄英,奉皇爷爷召见。”
没有回应。
殿内一片死寂。
朱元璋没有转过身来。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朱雄英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良久之后,朱元璋终于缓缓的转过身来。
他先是看向了朱雄英的脸,又看向了他手中拿着的绣春刀。
“听说。”
朱元璋终于开口了,
“你刚才在你母妃的宫里动刀了?”
“是。”
朱雄英回答的干脆利落,没有辩解,没有犹豫。
“杀的谁?”
“吕娘娘身边的张嬷嬷。”
“为何杀她?”
“她是按吕氏的吩咐,借着换用品的名头,想把泡了药的毒被子送到母亲卧室里。
幸亏孙儿发现及时,将人拦了下来。
可是那狗奴才竟然还敢狡辩,想要攀咬。
这种狗奴才,该杀!”
朱雄英将事情经过一一道出。
朱元璋走到御案后,坐了下来。
“泡了药的毒被子?”
朱元璋的眼睛微微眯起,
“你确定?有什么证据?”
“那个泡了药的毒被子被孙儿带来了。”
朱雄英侧身,示意了一下殿外。
早有锦衣卫将那床作为罪证的被褥取了来,此刻正由两名校尉捧在殿门外候命。
朱元璋抬了抬下巴。
毛镶立刻示意,那两名校尉小心翼翼地将那床散发着异香的被褥捧了进来,铺展在殿中地毯上。
浓郁而刺鼻的香气瞬间在殿内弥漫开来。
朱元璋皱了皱眉,显然是被这股刺鼻的味道给熏到了。
他没有起身,只是远远看着,目光在那被褥上的刺绣和光亮的锦缎上扫过。
“看着倒是好东西。”
朱元璋淡淡地点评了一句。
“你说有毒,毒在何处?”
“线是用慢性毒药的汁水浸过的,香料里还掺了好几种特别阴寒的药粉,闻久了会伤元气。
这东西特别毒,普通人闻着可能暂时没大事,但对本来就生病、身子虚的人来说,就是催命的!”
朱雄英冷静的分析道。
朱元璋听完之后,看向了站在一边的毛镶问道:
“毛镶,你怎么看?”
毛镶躬身回道:
“启禀陛下,臣已经初步检查过了。
世孙殿下说的是真的。
这床被子的线、里面的棉絮还有香料,都经过了特别处理。
这里面的好几味药材,要是不精通药理、又没安坏心眼,绝对不可能这么搭配着用。
这东西确实是阴狠毒辣的玩意儿。”
朱元璋看着朱雄英又沉默了。
片刻之后,朱元璋才缓缓开口问道:
“所以你就拔刀,当着太子的面,把那老嬷嬷给砍了?”
“是。”
朱雄英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让,
“这狗奴才竟然想害死孙儿的娘亲,罪不可赦!
孙儿以为,既然都觉得孙儿好欺负,那孙儿就给他们一个震慑。
以杀止杀,经此一事,孙儿想看看还有谁敢打母亲的主意。”
“以杀止杀?”
朱元璋咀嚼着这四个字,脸上忽然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叹非叹,
“好一个以杀止杀。
你这杀性,倒是有几分像咱年轻的时候。”
但紧接着,朱元璋的语气陡然一转,
“但是!
谁给你的权力,在东宫内苑动刀?
一个狗奴才你杀就杀了,但是你为什么要当着你父亲的面动刀?
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矩?
还有没有你父亲?
还有没有咱这个皇帝?”
朱雄英丝毫没有受到朱元璋气势的影响,他再次躬身说道:
“皇爷爷息怒,孙儿知罪。”
他先认罪,但紧接着,话锋一转:
“但是,当时孙儿看见那狗奴才竟然让人去把这毒被子送到母亲寝宫的时候。
孙儿就忍不了了。
母亲的身体不允许被这种毒物再刺激到了。
如果孙儿不出手的话,那母亲将受到伤害。”
“宫规国法,自然要紧。
但孙儿以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保护母亲安危,铲除眼前之恶,便是孙儿心中最大的规矩。
若因此触怒皇爷爷和父亲,孙儿愿领一切责罚,但若重来一次,孙儿依然会拔刀!”
在朱雄英说完之后,朱元璋死死的盯着朱雄英,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朱元璋突然重重的一拍桌子。
“砰!”的一声巨响。
“好!好一个依然会拔刀。”
朱元璋大笑着说道,
“这件事情咱没有说你做错,但是你做事的方式不对。
如果当时你父亲不在场,你杀就杀了,一个狗奴才而已。
可是你竟然当着你父亲的面杀人。”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强大的压迫感:
“你以为有几分本事,有几分咱年轻时的杀性,就可以目中无人,肆意妄为了吗?
东宫之事,自有太子处置!
你这样是不是在打你父亲的脸?是不是在灭你父亲的威望?”
“皇爷爷.....”
朱雄英还想说什么。
“闭嘴!”
朱元璋直接打断了他,
“咱问你!
即便那奴才该死,你父亲没有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杀掉?
为何非要当着你父亲的面杀掉?
是不是就想杀人立威?
是不是就想做给你父亲看?
做给东宫所有人看?”
朱雄英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朱元璋,缓缓开口说道:
“皇爷爷明鉴。
孙儿当时实在气昏了头,就觉得这狗奴才太过歹毒,半刻都不能让她再活着。
再说了…… 有些事情问不问结果都一个样。
有些脸皮,与其捂着,不如撕破了反倒更干净。”
“至于立威......”
他顿了顿,
“孙儿离开了两年,宫里的小鬼都以为母亲好欺负。
若今天孙儿不拔刀砍了那个狗奴才,过两天说不定还会跳出来李嬷嬷,王嬷嬷。
孙儿要护母亲周全,便不能一味隐忍!
这个威,孙儿必须立!
就算手段狠了点、犯了宫规,孙儿也不后悔。”
朱元璋看着朱雄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何尝不知道东宫的暗流涌动?
何尝不知道吕氏的那点心思?
他只是碍于太子,碍于平衡,有时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自己这个孙子,却选择了一种最直接、最血腥、也最有效的方式,粗暴地撕开了所有伪装。
这性格,这脾气,这护短的劲儿......像,真是太像了......
朱元璋重新坐了回去,脸上的怒容也渐渐敛去。
“把那脏东西拿出去,烧了。”
“是。”
毛镶立刻示意校尉们将地上的被褥收走。
朱元璋又沉默了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说道:
“你着急护着母亲,这心思咱能理解。
可你手段太冲动,不把宫规当回事,还顶撞了你爹,这也是实情。
死罪能免,但活罪跑不了。
从今天起,扣你一年俸禄,去奉先殿跪着念《太祖宝训》,念三天。好好给咱想想,作为儿子,你应该对你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这个惩罚,说重不重,说轻不轻。
朱雄英躬身说道:
“孙儿领罚,谢皇爷爷。”
“还有。”
朱元璋看着朱雄英,
“以后别拿侍卫的刀了,丢不丢人?
朕给你一把刀。”
只见一名太监小心翼翼的将一把刀捧到了朱雄英的身边。
朱雄英懵逼的接过了刀。
朱元璋摆了摆手说道:
“去吧。直接去奉先殿。
没有咱的旨意,不得离开。”
“是,孙儿告退。”
朱雄英再次行礼,转身离开了乾清宫。
直到朱雄英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朱元璋才缓缓的靠在了椅背上,久久无言。
许久之后,朱元璋才幽幽地叹了口气,像是在对毛镶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小子,这脾气,像咱,是像咱。
可这东宫,这天下,光有脾气,不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