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朱元璋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毛镶进来后,在朱元璋的耳边低声将东宫书房内发生的那一场激烈冲突,详细的跟朱元璋禀报了下。
听着毛镶的叙述,朱元璋脸上的肌肉都微微抽动了一下。
当听到常茂竟然真的要接常氏回府的时候,他敲击扶手的手指停顿了下。
当听到朱标被逼无奈,终于说出一查到底,绝不宽贷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
毛镶禀报完毕后后,就站在一边,等候指示。
殿内一片寂静。
忽然。
“呵......呵呵......哈哈哈!”
朱元璋大笑了起来。
毛镶依旧面无表情的矗立在那里。
朱元璋笑了好一会后,才渐渐止住笑声。
“好,好的很!”
朱元璋抚掌笑道,
“常茂那个莽夫,蓝玉那个骄兵悍将,倒是误打误撞,替咱办了件好事。
逼得好!逼得妙!
再不逼一逼,咱那太子爷,还沉浸在他的仁恕之道里,看不清这身边到底是人是鬼呢。”
他站起身,来回走动了两步,
“标儿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过于宽仁,总想着平衡,想着和气。
却不知,这魑魅魍魉,你退一尺,它便进一丈!
有些脓疮,不狠狠挤破,它就好不了。”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冷声说道:
“既然太子都开了金口,要一查到底,那咱这个皇帝,自然得支持。”
他看向了毛镶。
“毛镶。”
“臣在。”
“听见太子的话了?一查到底,绝不宽贷。”
朱元璋的声音平淡,却带着尸山血海的寒意,
“去吧。
带着你的人,给咱好好地查。
吕氏,她身边的所有人,包括那个死了的张嬷嬷的底细,她最近见过谁,通过谁往外传递消息,宫内宫外,有任何蛛丝马迹,都给咱挖出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
“记住,要合规合矩,是奉了太子旨意,协助宫正司查案。
该抓的抓,该审的审。
咱要的是铁证,明白吗?”
“臣,明白!”
毛镶心领神会,深深躬身。
陛下这是要借太子的名义,行雷霆之事,既要查清真相,又要将程序做得漂亮,让人无话可说。
“去吧。咱等着你的消息。”
朱元璋挥挥手。
毛镶迅速的退了出去。
......
奉先殿。
朱雄英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腰背挺的笔直,面前摊开着那本厚厚的《太祖宝训》。
他已经跪了将近两个时辰,膝盖早已麻木刺痛,但他脸上却没有任何痛苦或不满的表情。
突然,一道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朱雄英没有回头,但是也猜到是谁来了。
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
“跪了这半晌,这《宝训》,可读出点什么滋味来了?”
朱元璋的声音在他的身旁响起。
朱雄英缓缓抬起头,看向了朱元璋。
“回皇爷爷。”
朱雄英有些沙哑的说道,
“孙儿读出的,是皇爷爷开创基业的艰辛,治国安邦的不易,还有雷霆手段的必要。”
“哦?”
朱元璋的眉梢微挑,
“说说看,怎么个必要法?”
朱雄英目光扫过眼前的《宝训》,缓缓开口说道:
“《宝训》中多次提及,乱世需用重典,矫枉必当过正。
对贪官污吏,须剥皮实草以儆效尤。
对骄兵悍将,须时刻提防,恩威并施。
对内部蠹虫,更须及早清除,防微杜渐。
孙儿以为,今日东宫之事,便如同国中之蠹虫。
若因其细小或顾及颜面而放任不管,待其蛀空栋梁,则悔之晚矣。
今日孙儿手段虽酷烈,但若能以此一小人之头,震慑所有心怀叵测之徒,换取东宫长久安宁,孙儿认为值得。
此亦符合皇爷爷《宝训》中除恶务尽的精神。”
朱元璋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中却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赏之色。
这孙子,不仅有种,还有脑子。
“值得?”
朱元璋哼了一声,
“你可知,就因为你这一刀,你父亲被常茂、蓝玉他们堵在书房里,差点下不来台?
你可知,朝野上下,此刻恐怕已暗流涌动,多少人等着看东宫的笑话?”
朱雄英沉默片刻后说道:
“孙儿知道。
但孙儿更知道,若今日不挥这一刀,他日或许就无人再有机会为我母亲挥刀了。
父亲顾全大局,讲究仁恕,这是父亲的德行。
但有些事,总需要有人来做恶人,来撕破那层温情的假面。
父亲不便做的,孙儿来做。
所有的非议和后果,孙儿一力承担。”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祖孙二人相对而立。
许久,朱元璋忽然叹了口气。
“你呀......这性子,这脾气,这护短的劲儿......
真是像极了咱年轻的时候......”
他随后话锋一转,语气深沉的说道:
“但你要记住,光有脾气,光会杀人,是当不了家的,更治不了国。
为君者,需要权衡,需要隐忍,需要知道什么时候该亮刀子,什么时候该把刀子藏起来。
甚至有时候,明知道眼前是个祸害,也不能立刻动手,要等到合适的时机,一击必中,还要让天下人觉得你杀得对,杀得好。
这里面的学问,比你读十本《宝训》都要深。”
朱元璋这几乎已经是以储君的标准来教导朱雄英了。
朱雄英的目光一凝,认真的点了点头说道:
“孙儿谨记皇爷爷教诲。
今日之事,孙儿亦有反思。
或许有更稳妥的方式处理,但当时情急,孙儿别无选择。
日后,定当更思虑周全。”
朱元璋点了点头,似乎满意他的回答。他忽然问道:
“若是你处在咱这个位置,对于吕氏,以及她背后可能牵扯的人,你会如何处置?”
朱雄英沉吟了片刻,抬起头,目光清澈的说道:
“回皇爷爷,孙儿以为,首重证据。
毛指挥使能力超群,必能查清真相。
若证据确凿,证明吕氏确系主谋,则......”
他顿了顿之后,斩钉截铁的继续说道:
“则依律严惩,绝不容情!
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
王室之内,更应以身作则,方可震慑天下。
但若......若证据不足,或另有隐情......”
他话锋一转,显示出并非一味嗜杀:
“则当控制影响,小惩大诫,严密监控,静观其变。
但无论如何,经此一事,东宫上下必须肃清,所有可疑之人,一律调离或严加管束,绝不能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母亲的安危,必须是第一位的。”
朱元璋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朱雄英,看着这个年幼的孙子。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但是又有些不同。
这个孙子,似乎比当年的自己,多了几分沉稳。
更重要的是,他有那种为了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和东西,不惜一切、敢于打破常规的魄力。
这一点,恰恰是现在的太子朱标所欠缺的。
大明江山,未来需要的是一个守成之君,但更需要的是一个能镇得住场子、压得住那些骄兵悍将、能毫不犹豫举起屠刀砍向任何威胁的强势君主。
良久,朱元璋缓缓伸出手,拍了拍朱雄英的肩膀。
“起来吧。”
朱元璋的声音缓和了许多,
“膝盖跪疼了吧?”
“谢皇爷爷,孙儿不疼。”
朱雄英依言站起身,膝盖一阵刺痛,但他身形稳如磐石。
“《宝训》不必跪诵了。回去看看你母亲,她怕是担心坏了。”
朱元璋淡淡的说道,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后面的事,咱和你父亲会处理。”
“是,孙儿告退。”
朱雄英躬身行礼,转身后步伐沉稳地离开了奉先殿。
朱元璋看着孙子离去的背影,转头看向了那些代表他祖先和江山的牌位,低声的自言自语道:
“也许,咱大明江山的未来,真的着落在这小子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