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玉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默直起身,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声音恢复如常,甚至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温和,“先去安顿一下。晚上开会诉苦,你要上台,把受过的罪,都说出来,让大家都听听。”

他拍了拍林玉的肩膀,这次,力度稍稍重了些,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某种无言的警告。

然后,他转身大步走向正在激烈争论如何分家具的评议小组。

林玉僵在原地,直到铁蛋放完粮食跑回来,好奇地推了推她,“你咋了?脸白得吓人。”

“……没、没事。”

林玉猛地回神,声音嘶哑,“有点冷……”

“那走吧~”

林玉耳朵嗡鸣,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张了嘴,便机械的应了一声,“哦~知道了。”

深一脚,浅一脚,她跟着铁蛋出了后门。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柴房还是那个柴房,冰冷,破败,只是墙角多了一小袋糙米和一串红薯干。

铁蛋放下东西,挠挠头,“俺娘叫俺了。”说完就跑了。

柴房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周家院子里隐约传来的喧嚣。

林玉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到地上。

完了。

他知道了。

他为什么不说?等晚上开会的时候当众揭发吗?把她当成典型?私藏转移地主财产……在这个节骨眼上,会是什么下场?

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胃里翻江倒海。

看着墙角那袋属于贫雇农丫头的救济粮,又感受着空间里那堆得小山似的、来路不正的粮食。

两种重量压着林玉,几乎要把好这具十二岁的身体压垮。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跑,必须跑。

等天黑下来,趁着开会混乱……

可是,往哪儿跑?刚解放才几年,外面指不定有遗留下来的小日子,如今户籍制度也正在收紧,她一个十二岁的丫头,能跑到哪里去?深山老林猫着?抓不住还好,万一…岂不是罪加一等?

或者……坦白?把东西交出去?就说是吓坏了,怕没吃的,才偷偷藏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她死死按了下去。

不行,绝对不行。

交出去,怎么解释,东西是怎么不见的?之前藏哪儿了?一旦开始怀疑,根本经不起查。那空间的存在,是比这些粮食更骇人的秘密,一旦暴露,会被当成什么?妖怪?烧了?

冷汗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林玉白着脸,感觉头疼欲裂。

前院传来敲锣的声音,有人在喊,“开会了,全村都到打谷场开会,诉苦大会,斗争周老财。”

林玉的心猛地一缩。

来了。

最后的时刻、要来了。

是现在趁乱冒险逃跑、还是……去参加那个大会,赌一把陈默暂时不会揭发她,赌一把能蒙混过关?

门外、脚步声和催促声越来越近。

“丫头,丫头,开会了。”

是铁蛋的声音。

没有时间了。

赌一把。

就赌他暂时不想动她,还需要她这个苦大仇深的典型去控诉周老财。

打定主意,林玉起身,然后抱起那袋几斤重的糙米,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柴房门。

铁蛋还站在外面没走,见她这样,吓了一跳,“你抱粮食干啥?”

林玉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怕……怕丢了……”

铁蛋愣了愣,挠头,“哦……也是,现在乱哄哄的……俺帮你抱?”

“不用!”

林玉猛地抱紧粮袋,像是抱住唯一的护身符,声音尖得刺耳,“我自己能行。”

她抱着那袋糙米,一步一步,朝着人声鼎沸的打谷场走去。

前路是未知的审判,可身后,是再也回不去的路。

打谷场上火光冲天,几口大铁锅架着木柴,烧得噼啪作响,映得一张张激动的、愤怒的、麻木的脸忽明忽暗。

空气里飘着烟味、汗味,还有一种躁动不安的热浪。

人差不多到齐了,黑压压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像夏夜的蚊蚋,吵得人心慌。

林玉被工作队的人引到最前面,离那烧得正旺的火堆不远。

热浪烤着她的脸,可她的心却像冰坨子一样冷。

她紧紧抱着怀里的糙米,勒得手臂生疼也不放松,仿佛它是能让她在这洪流里站稳的锚。

打谷场的中央临时搭起了一个木台子,张建军站在正中间,火光给他镀上了一层凛然的轮廓。他目光如电,扫视着全场。

“乡亲们,静一静。”

嘈杂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柴火燃烧的爆裂声。

“今天,咱们周家坳的穷苦人,终于站起来了。”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能点燃情绪的力量,“咱们受地主老财欺压、剥削的日子,到头了。”

“好~”

底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响应。

“下面,咱们开会,第一项,诉苦,把咱们心里憋了多少年的苦水,倒出来,把咱们受的罪,遭的难,都说出来。”

他话音落下,现场是短暂的寂静。

然后,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汉被人推操着上了台,他哆嗦着,还没开口,就先抹起了眼泪。

“周老财……他不是人呐……俺爹给他家打长工,累吐了血,他就一脚就把他踹出门,工钱一分不给……俺爹……俺爹就死在破庙里了哇……”

老汉泣不成声,底下响起一片唏嘘和咒骂。

接着是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妇人,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借了他家一斗糠,滚利滚到三斗粮……俺男人给他家白干了三年活啊……孩子他爹……就是累死的……孩子快饿死了,求他婆姨赊碗米汤,她放狗咬俺啊……”

诉苦的人一个接一个,哭声、骂声、控诉声交织在一起,打谷场上的情绪像不断添柴的火堆,越烧越旺。

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被苦难扭曲的脸,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愤。

林玉抱着米袋,缩在台子下面,听着那些血泪控诉,原身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翻涌…

林玉知道,快轮到她了。

果然,张建军的声音再次响起,压过了现场的悲声,“下面,让咱们听听最小的苦主,周老财家的丫头,她才十二岁,让她说说,她是咋过的。”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林玉身上。

火烤得她脸颊发烫,冷汗却湿透了后背。

她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踉跄着往前走,走上了木台子的边缘。

怀里的米袋抱得更紧,指节捏得发白。

台下是无数双眼睛,红的,肿的,含着泪的,喷着火的,全都盯着她。

林玉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沙,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