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财死了。”
他忽然换了话题,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山峦,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咱们的日子还得过。地要种,粮要打。”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林玉脸上,那目光太深,太复杂,像是能看透她所有的恐惧和侥幸。
“往前看。”他说,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有千钧重,“别再回头。”
说完,他不再看林玉,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田的尽头。
林玉独自站在那片属于她的地里,脚下是松软的泥土。阳光晒得人发晕,手里的地契被捏得滚烫。
风吹过,带来远处打谷场隐约的喧哗,和泥土的气息。
她慢慢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攥在手里。土坷垃有点硬,有点凉。
“往前看……”
她喃喃自语,喉咙发紧。
可空间里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烫得人心发慌的粮食,无时无刻不在拉着她,往下坠。
她攥紧了手里的土,指甲缝里塞满了泥。
陈默那句往前看像根绳子,在她快要被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拖进深渊时,勉强拽住了她。
林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写着她名字的坡地,转身往回走。
步子依旧发虚,但至少能迈开了。
村里似乎恢复了点活气,分了东西的人家,脸上有了点亮光,虽然那亮光底下还藏着对周老财横死的惊疑不定。
几个半大孩子追打着跑过,笑声尖利,刺破了那种沉闷。
林玉缩着脖子,尽量不惹人注意,溜回了属于她的两间柴房。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外面那点虚假的喧嚣被隔开,屋子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声。
“往前看…”她又喃喃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怎么看?
意识稍微一沉,就能看到空间里那堆成小山的粮食:饱满的谷粒、金黄的玉米、甚至还有几袋细白的面粉。那是她从周老财家库房里拿的,来路不正的烫手山芋。
再看看墙角那袋分来的、掺着沙土的糙米,还有手里这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地契。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能让好立刻吃饱穿暖,却可能下一秒就送她上死路。一个需要她拼死拼活流汗耕种,才能从牙缝里省出一点活命的吃食。
怎么选?
胃里饿得抽搐,那空间里的粮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疯狂地诱惑着她。
不,不能动。
陈默的话既是提醒,更是警告。现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这节骨眼上,绝不能再出任何岔子。
林玉起身,走到分到的红薯面前,随手拿起一根就那么咬了上去…
在空间里粮食不能动的情况下,只有明路上的这些粮才能填饱肚子。
接下来的日子,林玉天不亮就爬起来,跟着分配好的互助组下地。
组长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把式,看她瘦小,没分重活给她,就是跟在后面播种、掩土。
腰酸得直不起来,就蹲着挪。
每天都要下地,每天都很累,但看着那片属于她的地里,种上种子,然后一点点泛出绿,心里那点惶然,好像也稍微落了点地。
有了粮食、田地的人家,灶房里渐渐有了烟火气。虽然吃的还是稀粥烂饭,但至少饿不死人了。闲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议论着谁家分到了好家具,谁家的地肥。
林玉从不参与,只是埋头干活,或者缩回她的小柴房。
工作队的人依旧在村里忙碌,排查,组织学习。
林玉也碰到过陈默几次,每次碰面,他会看她,目光依旧深沉,但没再单独找过她。
胡三一直没消息,像一滴蒸发的水。这让林玉心里那根刺,始终拔不掉,偶尔夜深人静时,她还会惊出一身冷汗。
日子就这么熬着,提心吊胆,又仿佛真的在一点点往前挪。
直到那天下午。
林玉刚从地里回来,一身泥汗,正准备烧点水擦洗,门被敲响了。
很急,很不客气。
她的心猛地一跳。
打开门,门外站着两个面生的男人,穿着半旧的中山装,脸色严肃,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们身后,跟着脸色不太好看的张建军。
“你就是地主家的那个丫头?”为首的男人开口,声音冷硬,带着一股官僚气。
林玉下意识地点头,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泥。
“我们是县里来的特派员。”男人亮了一下一个小本子,速度很快,根本没让林玉看清,“周老财的死亡事件,有些情况需要再向你核实一下。”
林玉只感觉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了半截。县里来的?特派员?
张建军站在后面,眉头微锁,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跟我们去工作队驻地一趟。”另一个特派员语气不容拒绝,“详细说说你之前在周家看到、听到的一切,特别是周老财逃跑前那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异常。”
林玉脑子里嗡嗡作响,手脚发软。又来了,还是逃不过查问。
“我……我不知道……”
她不住的往后退,声音发颤,“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跑的时候,我睡着了。”
“知不知道,问了才知道!”
特派员失去了耐心,语气严厉起来,“配合调查是每个公民的义务,不要有抵触情绪。”
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林玉的胳膊。
林玉吓得往后一缩,后背撞在门框上,碰到了伤口,生疼。
就在气氛僵持的时候,张建军忽然上前一步,挡在了林玉和特派员之间,脸上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为难的笑,“王特派员,李特派员,消消气。这孩子胆子小,也确实伤着了,胡三那事之后,更是精神恍惚。”
他语气缓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问话肯定是要问的,咱们全力配合。不过你看,这天也晚了,孩子刚从地里回来,吓唬狠了,再说出什么不清楚的,反而耽误咱们调查。要不这样,先让她休息一晚,明天一早,让她过去,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
两个特派员对视一眼,脸色依旧不好看,但似乎是顾忌着几分张建军的面子。
为首那个哼了一声,“张队长,不是我们不给你面子,是这事上面催得紧,周老财逃跑,是从哪知道的消息?他们一家死得不明不白,是不是被杀人灭口?这件事影响极其恶劣,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是是是,我明白,明白。”
张建军连连点头,“明天一早,肯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特派员又冷冷地扫了林玉一眼,那眼神像冰锥子,随后才不甘不愿地转身走了。
看着他们走远,张建军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他回头看了林玉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警告,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无奈?
他没说话,只是朝林玉微微摇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清,然后也转身离开了。
林玉瘫软在门框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明天一早….…
交代?
她拿什么交代?
这场漫长的煎熬,真正的风暴,到底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