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独自站在地头,手里还攥着那把带泥的杂草。
风吹过,新间的菜苗轻轻摇晃。
往前看。
忘了。
这两个词,像两座大山,压在她孱弱的肩膀上。
她慢慢蹲下身,把脸埋进膝盖里。
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声,和泥土的气息。
她知道,这场漫长的、充斥着饥饿、恐惧、谎言和死亡的噩梦,似乎终于看到了尽头。
但她也知道,有些东西,拿起来了,就再也放不下。有些路,走上去了,怕是很难再回头。
她抬起头,看着这片属于她的地。
夕阳的余晖温暖而虚假。
她伸出手,慢慢插进温润的泥土里,感受着那一点真实的、微弱的、属于活着的触感。
日子像村头那条河,看着平静,底下的泥沙却始终沉甸甸地坠着。
胡三的死,成了周家坳一桩公开的秘密,又像一道被强行缝合的伤口,没人敢再去撕扯。
县里来的特派员什么时候走的,没人清楚,只知道工作队留下的时间似乎延长了,张建军依旧忙得脚不沾地,眉头锁着,但再没单独找过林玉。
地里的苗一天一个样,绿意渐渐连成了片。
互助组的老把式看林玉虽然笨拙,但肯下力气,倒也愿意指点几句。
林玉学着除草,施肥,手上水泡破了又好,好了又破,磨出一层薄薄的茧。
分到的粮食省着吃,掺着野菜,偶尔还能喝上一顿稍微稠点的粥。胃里不再火烧火燎地疼,但那空间里堆着的好粮食,却像鬼影一样,时不时冒出来诱惑她,常吓得她半夜惊醒,一身冷汗。
她不敢动,一丝一毫都不敢动,除非张建军他们离开。
村子里渐渐有了点活气,不再是死寂一片。直到有一天,打谷场的土墙上,贴了一张崭新的红纸,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大字。
王干事拿着个铁皮喇叭,站在石磨盘上喊,“乡亲们,静一静,上级指示,要帮咱们穷苦人翻身做主人,不光要分田分地,还要学文化,扫除文盲。从今天起,每天晚上,就在这打谷场,开办扫盲班,男女老少,都能来学。”
人群嗡地一下议论开了。学文化?识字?那是以前地主老财家少爷小姐,或者城里人才干的事吧?咱们泥腿子,学了有啥用?
好奇,观望,抵触,各种情绪都有。
第一晚,去的人稀稀拉拉,大多是半大的孩子和几个胆子大的年轻媳妇。
林玉也缩在人群最后面的阴影里,远远看着。
教课的是工作队里一个姓赵的年轻姑娘,剪着齐耳短发,声音清脆。
她在墙上挂了一块刷了黑漆的木牌,用白石膏块在上面写字。
“人,口,手…”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耐心极了。
灯光昏暗,蚊虫绕着那盏气死风灯打转。
下面的人听得懵懵懂懂,哈欠连天。
林玉站在黑暗里,看着木牌上那些字,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前世,她是孤儿,是靠好心人的资助才上的学,她的梦想是上大学,可惜…如果在这里好好学,有没有希望圆梦?
一种微弱又执拗的念头,像草芽一样,顶开了压在心里的恐惧和沉重。
第二天晚上,她去的早了些,悄悄挪到了灯光能照到的地方,依旧不敢靠前。
赵姑娘看到了她,温和地笑了笑,继续教,“上,下,天,地…”
虽然这些基础字她都认识,但仍然盯着那木牌,眼睛都不眨,手指甚至偷偷在腿上比划。
她得表现的像个初次认字、写字的孩子,不能再引起怀疑,不能操之过急,得慢慢来。
日子一天天过,扫盲班竟也坚持了下来。人渐渐多了些,农闲没事,来凑个热闹,识几个字,也能跟人吹嘘两句。
打谷场上每晚都亮着灯,念书声和笑闹声混在一起,驱散了不少夜的沉寂。
林玉几乎每晚都去,依旧沉默地躲在人堆里,但眼睛越来越亮。
在旁人眼里,她学得飞快,人口手;天地上下;男女平等;劳动光荣…
她的表现,被赵姑娘注意到了,有时,赵姑娘会特意让她站起来认字,虽然她声音小得像蚊子,但总能念对。
赵姑娘会惊喜的当着大家的面表扬林玉,“看看,这丫头学得多快,咱们穷苦人,一点也不比别人笨。”
有人鼓掌,有人投来羨慕的目光。
林玉红着脸,赶紧坐下,心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散课后,人渐渐走了。林玉帮着赵姑娘收拾那块沉重的木牌。
赵姑娘笑着说,“丫头,你很有天分,好好学,将来能有出息的。”
林玉低着头,心里又暖又涩。
正说着,旁边阴影里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还没收拾完?”
这声音,是张建军。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站在那里,嘴里叼着烟袋,明灭的火光映着他看不出情绪的脸。
赵姑娘连忙说,“快了快了,队长,丫头帮我呢。”
张建军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林玉身上,又扫过那块木牌,最后看向赵姑娘,“辛苦了,早点休息。”
他说完,并没立刻走,像是随口又问,“最近学的都还跟得上?”
“跟得上~”
赵姑娘抢着说,语气带着点自豪,“特别是丫 头,学得最快最认真。”
张建军没说话,只是看着林玉。那目光不像以前那样带着沉甸甸的审视,但也绝算不上温和。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新用途。
林玉心里发紧,刚刚那点暖意瞬间凉了下去,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他磕了磕烟袋锅,忽然问,“会写了吗?”
林玉愣了一下,迟疑地点点头。
“写给我看看。”他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
赵姑娘赶紧把石膏块递给林玉。
林玉手指有些抖,蹲下身,借着昏暗的灯光,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写下那三个字。
写得很慢,但笔画清晰。
张建军看着地上那歪歪扭扭却无比认真的字迹,沉默了片刻。
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嗯~”
他又只是嗯了一声,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认识了字,以后就能看懂章程,不再是被糊弄的睁眼瞎。”
他像是说给林玉听的,又像是说给赵姑娘听,也像是自言自语。
说完,他转身,身影融入了夜色里。
林玉蹲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三个渐渐被风吹模糊的字,心里乱糟糟的。
他是在提醒?有了文化,就能更好地守规矩?还是…
赵姑娘拉林玉起来,“别发呆了,快回去吧。队长这是关心你呢!”
林玉点点头,心里却知道,那不是关心。
那是一种更复杂、更难以言喻的东西。
像是一条看不见的线,拴着她,把她往一条标注着正轨的路上拉。
而她空间里的那些东西,就是埋在这条正轨下的炸雷。
识了字,明了理,然后呢?
她抬起头,夜空深远,繁星点点。
扫盲班的气死风灯还亮着,在风里轻轻摇晃,照亮了一小片地方,也照出了更远处那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