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被地里的活计和晚上的扫盲班填满了,像上了发条的陀螺,转得人麻木,却也暂时没空去想那些压在心口的石头。
在旁人眼里,林玉认识的字越来越多了。
赵姑娘甚至偷偷给了她半根珍贵的铅笔头和几张皱巴巴的废纸,让她有空自己练。
偶尔,林玉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她真的能像赵姑娘说的那样,靠着分来的地,靠着识字明理,一步步把日子过好,把往前看变成真的。
但这种错觉,脆弱得像肥皂泡。
那天收工比平时早些,日头还斜斜挂着。林玉惦记着那几分菜地里的草还没拔完,扛着锄头又绕了过去。
菜苗长势不错,绿油油的。
她蹲在地里,埋头拔草,心里盘算着等这批菜下来,是腌起来还是晒菜干。
忽然,地头传来一阵嬉笑吵闹声,夹杂着几句不干不净的咒骂。
林玉抬起头,看见村里几个半大的小子正围在一起,用树枝抽打着一个土坷垃,嘴里嚷嚷着,“打地主,打地主崽子。”
被他们推搡着的,是个林玉不认识的孩子。
有人似乎看到了林玉,笑嘻嘻的说,“丫头姐,这是邻村王老财的小孙子宝柱,他以前可是穿绸缎褂子、被捧在手心的小少爷,你也来打两下?”
林玉看着那孩子,身上穿着不知哪来的破旧衣服,脸上脏兮兮,瘪着嘴,想哭又不敢哭,只会抱着头躲。
“狗崽子,还敢瞪我?”
一个高个小子猛地推了他一把。
叫宝柱的孩子踉跄着摔倒在林玉菜地边上,压歪了好几棵刚间好的苗。
林玉心里一揪,“滚开,别压我的菜。”
她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火气。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如果让他们知道,其实她也是他们口中的地主家的小崽子,是不是也像那宝柱一样?
那几个小子愣了一下,看向林玉,随即露出混不吝的笑。
高个小子吊儿郎当地走过来,故意用脚踢了踢地垄,“咋?分了地,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还护上这地主崽子了?”
另一个小子嬉皮笑脸地凑近,“就是,丫头姐,听说你以前可是地主老财家的丫头,没少挨打吧?现在咋还帮着地主家的崽子?是不是…看他细皮嫩肉,想给他当小妈啊?”污言秽语像脏水一样泼过来。
林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不是羞,是怒。
她手指死死攥紧了锄头,指甲掐进木屑里。
“你们胡说八道!”
“咋?我们说错了?”高个小子变本加厉,竟然伸手想来扯她的胳膊,“你以前不就是伺候人的命?现在装什么…”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林玉扬手里的锄头,猛地顿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磨得发亮的锄刃,在夕阳下闪着寒光。
那几个小子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动作僵住了。
林玉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他们,胸腔里那股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恶气,混着恐惧、屈辱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劲,猛地冲了上来。
“我现在~”她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陌生的冰冷,“是贫雇农,这地,是人民政府分给我的地。”
她往前逼近一步,锄头杆横在身前。
“谁再敢糟蹋我的苗…”
她盯着那高个小子的眼睛,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摩擦的声音,“我就去找工作队,去找张队长,看看这新社会,还让不让咱们贫雇农安心种地过日子?”
她一个小姑娘,论力气、论狠心承度,都不如这几个小子,为了不吃亏,只能搬出工作队,搬出张建军,希望放镇住他们。
果然,几个半大小子,说到底还是欺软怕硬。听到工作队的名号,又看着她手里那柄实实在在的锄头,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高个小子悻悻地收回手,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嘀咕,“哼~神气什么…走着瞧…”
说完,便招呼着其他几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宝柱还瘫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林玉,脸上挂着鼻涕眼泪。
林玉没有看他,只是弯腰,小心翼翼地把被压歪的菜苗一棵棵扶正,把土培好。手指碰到柔嫩的叶片时,还在微微发抖。
直到那些小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地头,她才缓缓直起身,后背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刚才那一瞬间的凶狠,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宝柱慢慢爬起来,怯生生地看了林玉一眼,小声说了句,“谢谢姐姐。”
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跑掉了。
林玉独自站在地头,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风吹过,菜苗轻轻晃动。
她刚才…是在护着地主崽子吗?不~她不是在护他,她是在护着她的苗,护着她这块刚刚到手、勉强能活命的地,护着这好不容易才…看起来像点人样的日子。
谁想毁了它,她就跟谁拼命。
然而,那股狠劲慢慢褪去,剩下的是一片茫然的空虚。
她知道,那些小子的嘴不会闲着。那些风言风语,很快就会像风一样吹遍村子。
“丫头护着地主崽子。”
“丫头忘了本。”
这些话,迟早会传到工作队耳朵里,传到…张建军耳朵里。
他会不会觉得,她终究是贼心不死?觉得她烂泥扶不上墙?觉得她…辜负了他那份维护?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林玉扛起锄头,一步一步往家走,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刚走到她那两间柴房附近,就看见隔壁院门口,几个妇女正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看见她过来,立刻噤了声,眼神躲闪地散开了。
那无声的排斥,比骂声更刺人。
林玉推开门,屋里又冷又暗,她靠在门板上,疲惫和寒意一起袭来。
她以为识字、种地,就能一步步往前走。可这路,怎么就这么难?脚下的淤泥,怎么就越挣扎,陷得越深?
窗外,扫盲班上课的哨音响了,悠长又刺耳。
赵姑娘清脆的领读声隐约传来,“…新农民…建设家园…吃饱穿暖…”
那些充满希望的字眼,此刻听起来,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她慢慢滑坐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
指甲缝里,还带着刚才培土时留下的泥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