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林玉在地上坐了许久,直到腿脚麻木,寒气顺着皮肤钻进骨头缝里。

门外似乎安静了些,那些窥探的、议论的脚步声远去了。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像一张湿冷的牛皮,紧紧裹着她,勒得她喘不过气。

他们会在背后怎么说?

张建军听见会不会后悔那天替她圆谎?会不会觉得她这颗棋子不仅没用,还净惹麻烦?

胃里一阵抽搐,不是饿,是那种熟悉的、被命运掐住喉咙的恐慌。

不能这么下去。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干涩得发疼。

必须得做点什么,来证明她的立场,证明她和地主的势不两立,证明她配得上分的的土地,配得上…那份危险的维护。

可是,该怎么做?去批斗宝柱那个地主家的小崽子?跟着别人骂他,打他?不,她做不到。不是心疼他,是看到他那样子,就像看到了前世身为孤儿的自己,看到原主在周家挨打受骂、猪狗不如的日子。

让她根本没法对着一个同样可怜的孩子下狠手。

那……还有什么办法?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眼前空荡冰冷的柴房,最后,落在了被褥旁的那个小破瓦罐上。

里面是赵姑娘给的铅笔头,还有…几张练字用的、写满了字的废纸。

字…

林玉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扫盲班墙上贴的标语…工作队发的宣传单…还有…周老财家。

家虽然被抄了,但那些房子里,会不会还藏着点没被找到的东西?比如房契?账本?

如果…如果能找出点什么东西,证明周家还有什么隐瞒的罪证,交上去…

反正人都死绝了,东西留着也没什么用,她这个地主家的余孽,藏还来不及,不可能主动跳出来,那么那些东西就没什么用了,找出来,废物利用一下…

林玉的心跳猛地加快了。

对,将功折罪,用实际行动表态。

这个念头让她瞬间兴奋起来,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恐惧被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压了下去。

说干就干。

等外面天色彻底黑透,村子里彻底安静下来,连扫盲班都散了的之后,林玉便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门。

夜风很冷,吹得人直哆嗦。

她紧了紧身上的破棉袄,去了离柴房不远处的院墙。

那里,不知什么原因塌了一角,也没人修补,让她很容易就钻了进去。

才短短时间,院子里的荒草已经长得老高,在黑夜里像一个个鬼影。

周家的院子,因着之前的抄家,房门几乎都半开着,甚至有些房间连门都没有。

林玉没进正房,毕竟那里当初被抄的最狠,里面已经没剩什么,反倒是官家、赵婆子他们的住处,还可能有些东西。

只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一连找了好几间屋子,什么都没找到。

直到走到当初收粮的小耳房旁,那里单独有一间屋子。

地方不大,里面几乎被一张火炕堵满。

一推开门,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便扑面而来,呛得她直想咳嗽。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勉强能看清坑面堆着破桌椅、烂农具,蜘蛛网到处都是。

这些东西…抄家的人竟然没要,就很不合理。

林玉屏住呼吸,心脏跳得厉害,开始小心翼翼地翻找。

破烂的筐篓,空了的米缸,塌了的土炕洞…

林玉的手被不知什么东西划破了,也顾不上疼,只顾着摸索。除了灰尘和虫蛀的木屑,一无所获。

难道想错了?

心里刚升起一丝沮丧,手指忽然在炕洞深处的角落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她猛地缩回手,又赶紧伸进去,仔细摸索。

是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铁盒子,上面挂着一把锈蚀的小锁,盒盖有些变形,凹进去一大块。

林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里面会是什么?地契?借据?还是…更重要的东西?

狂喜和恐惧交织着,她顾不上那么多,用力掰着那变形的盒盖。

嘎吱~

锈死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吓人。

林玉停下动作,屏息听了好一会儿,确认外面没动静,才继续用力。

盒盖终于被掀开了。

月光下,盒子里没有地契,也没有金银,只有几样零碎的东西。

一枚生了锈的顶针,几颗磨得光滑的石头子,还有…一张折叠着的、泛黄发脆的纸。

林玉颤抖着手,拿起那张纸。

纸上写着字,墨迹已经有些晕开模糊,但还能辨认。不是账本,也不是地契,而是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休书。

字几乎都是繁体字,好在都是常用字,勉强能认的出。

上面的内容,大概是说周王氏无所出,善妒,特此休弃之类的词句,最后落款是周老财,还按了个红手印,日期是…二十多年前?

林玉愣住了。

休书?周老财以前休过一个老婆?姓王,这么巧?他现在的这个地主婆也姓王…是他后来续娶的?

而且,这装休书的盒子为什么在这里?

这算什么罪证?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股失望涌上来,她捏着那张脆弱的纸,有点茫然。

但下一秒,她又疑惑。

这休书…日期是二十多年前。那时候,周老财的原配被休了,为什么没人知道?现在的这个地主婆又是怎么嫁进来的?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就算没有…

她的心砰砰狂跳。

就算没有,它也是一张来自万恶的旧社会的、证明地主阶级欺压妇女的铁证。

对~就是这样。

林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小心翼翼地将那张休书折好,揣进怀里。

她把铁盒子恢复原样,塞回炕洞,然后溜回柴房。

一整夜,她都没合眼,那张纸,烫得像块火炭。

天刚蒙蒙亮,她就爬了起来,仔细洗了手脸,甚至把唯一一件没补丁的褂子套上了。

她要去工作队驻地,把这张所谓的罪证交上去。

走到半路,迎面正好碰上张建军。他带着几个队员,像是要去丈量什么土地,眉头习惯性地锁着。

林玉鼓足勇气,拦在他面前,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张队长…”

张建军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林玉身上,带着询问。

林玉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张小心折好的休书,双手递过去,低着头,飞快地背诵一般地说道,“报告队长,我…我发现了周老财欺压妇女的罪证,他二十多年前就休过老婆,这是休书,请组织审查。”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几个队员都好奇地看过来。

张建军没说话,接过那张纸展开。泛黄的纸张在他粗糙的手指间显得格外脆弱。

他看得很仔细,眉头越皱越紧。

林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能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

他看懂了?他看出这其实…没那么大用处了?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小题大做?甚至…怀疑她别有用心?

时间一秒秒过去,煎熬无比。

终于,张建军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林玉脸上。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有一丝极淡的…几乎可以说是无奈的情绪,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沉不见底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