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军把休书仔细折好,收进口袋里。
然后,他看着林玉,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嗯~敢于揭露地主阶级的罪恶,很好。”
就这么一句。
没有表扬,没有赞许,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很好。但这一句,就像一道赦令,让林玉差点虚脱。
旁边的王干事立刻拿出小本子记着什么。
张建军没再多说,拍了口袋,像是确认那张纸放好了,然后对着林玉点了点头,带着人继续往前走了。
林玉独自站在原地,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后背的冷汗,已经被风吹得冰凉。
她在沉思,交上去的,到底是一份功,还是一道更深的枷锁?
日升月落,那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休书交上去后,像块石头扔进深潭,就咕咚那么一声,冒了几个泡,然后就没了下文。
没有表扬,没有批评,甚至没人再提起。
张建军看见她,依旧是那副看不出深浅的表情,点点头,或者布置点地里的活计,仿佛那天早晨的事从未发生。
但这潭水,到底是不一样了。
村里关于她护着地主崽子的风言风语,不知不觉消停了下去。那几个半大小子见了她,虽然眼神还是有点混,但不敢再凑上前嘴贱。
林玉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用一种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式。
可她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张建军越是不动声色,她心里越是慌。
他就像个经验老到的猎人,布好了陷阱,然后耐心地等着,等着猎物自己慌不择路。
不能慌,得比谁都稳。
林玉干活更加拼命了,一有空闲就往地里钻,几乎长在了庄稼棵里。手上的茧子也越来越厚。
晚上扫盲班,她依旧去得最早,走得最晚,给人一种刻苦学习的假象。
她以为这样就够了。证明她有用,她听话,她积极向上。
直到那天,地里的活计差不多忙完,稍微清闲了点。张建军却突然把她叫到了驻地。
屋里还是那股子烟味和纸张墨水混合的味道。张建军坐在桌子后面,手指无意识地敲着一份文件。
林玉心里七上八下,垂着手站着。
他也没绕圈子,直接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扫盲班学的字,都还记得住?”
林玉愣了一下,赶紧点头,“记得住。”
“嗯~”
他沉吟了一下,目光落在林玉因为长期劳作而粗糙开裂的手上,又移开,看向窗外绿油油的田地,“光认字,不够。”
林玉的心猛地一跳。
“以后社会建设,需要的是有文化、懂技术的新式农民。不是光会写自己名字就行的。”
他转回头,目光重新聚焦在林玉脸上,那眼神太深,像是能把她那点拼命隐藏的惶恐和野心都看穿。
“公社小学扩招,有名额。”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手指在文件上点了点,“队里评议了一下,觉得你…还算是个苗子。”
林玉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老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让她去上学?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刚冒头,就被更深的恐慌狠狠压了下去。
学校她想去,可却不能去。
学堂里人多眼杂,她的秘密能不能藏住?那些来自城里的老师,眼光该多毒?万一…万一被看出点什么?
而且,去了学堂,地里的活怎么办?明面上的东西就这么点,她若去上学,要靠什么生活?
上学?那是饿着肚子能去想的事吗?
“我…我不去…”
林玉声音发干,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下意识地就往后退,“我…我得种地…我没钱交学费…我…”
糖衣炮弹,必须得拒绝。
张建军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捕捉不到的…疲惫,或者说,是某种了然于胸的无奈。
他好像早就料到林玉会是这个反应。
“学费公社有补贴,不用你操心。”
他说,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地,互助组会帮你。”
他站起身,走到林玉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丫头~”
他看着林玉,声音低沉,“人不能只看眼前一亩三分地。给你地,是让你活命。让你识字,是让你明理。让你上学…”
他顿了顿,目光像两把锥子,直直钉进林玉的眼睛里。
“是让你以后,能走得更远,能…换个活法。”
换个活法?
这四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林玉心上。
她茫然地看着他。看不懂,真的看不懂。他逼自己,试探自己,维护自己,现在又要推着自己往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地方走。他到底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队里决定了。”
他没给林玉再挣扎反驳的机会,直接拍了板,语气斩钉截铁,“明天一早,去公社小学报到,找刘校长,手续已经办好了。”
说完,他不再看林玉,坐回桌子后面,拿起那份文件,仿佛林玉只是来听一个通知,而不是商量。
林玉僵在原地,脑子里乱成一团糨糊。
巨大的机遇和巨大的风险,像两条毒蛇,死死缠住了她,几乎要把她撕裂。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屋子的。
外面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有人羡慕地跟她打招呼,“丫头,听说你要去上学了?真有出息!”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仓皇地点头,逃也似的跑回柴房。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上学…
她抬起颤抖的手,看着上面深深的纹路和粗糙的茧子。
终于…有踏出这里的机会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
林玉便爬了起来,换上那件最整齐的、补丁最少的褂子,把头发尽量捋顺。
她几乎一夜没睡,眼睛干涩发疼,可心情却是激动的、雀跃的。
没有书包,她便找了块旧布头,把赵姑娘给的铅笔头和那几张写满字的废纸,小心地包好,揣进怀里。
走出门,晨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
没想到张建军竟然等在路口,嘴里叼着烟袋,看到她,没什么表示,只是下巴朝公社的方向抬了抬。
“走吧~”
林玉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一路无话。
只有脚步声和田间早起劳作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