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公社小学离得不近,走了好一阵才到。

几排新盖的砖瓦房,围着黄土夯实的操场,红旗在门口飘着,已经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张建军熟门熟路地找到校长办公室。

刘校长是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中年男人,见到他很客气地握手,“张队长,您来了。”

张建军把林玉往前轻轻推了一把,“刘校长,人带来了。就是这孩子,叫林丫头。底子差,但肯学。以后麻烦您多费心。”

刘校长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林玉,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

林玉很紧张,头垂得低低的。

“嗯,看着是个踏实孩子。”

刘校长点点头,“放心吧张队长,到了学校,我们一视同仁,只要她肯学,一定能跟上。”

手续很简单,应该是张建军之前都打点好了。

刘校长叫来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姓孙,让她带林玉去教室。

张建军没有多留,甚至没再多看林玉一眼,跟刘校长又说了两句,就转身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校门口。

“跟我来吧,林同学。”孙老师声音很温柔,笑着对林玉伸出手。

林玉迟疑了一下,没敢碰她的手,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教室很明亮,窗户很大。里面坐着二十几个年纪不一

教室很明亮,窗户很大。里面坐着二十几个年纪不一的男孩女孩,穿着虽然也朴素,但比林玉整齐干净多了。

他们好奇地看着这个新来的、黑瘦拘谨的大同学。

孙老师把林玉介绍给大家,让她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

同桌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偷偷塞给她一块磨得光滑的石笔。

林玉看着面前粗糙的木课桌,看着黑板上那些算式和课文,听着周围清脆的读书声,恍如隔世。

手指悄悄摸进怀里,那包着铅笔头的破布还在。

她拿出铅笔头,学着别人的样子,笨拙地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看着那歪扭的笔画,又想起张建军转身离开时那个决绝的背影,想起他说的换个活法。

鼻子猛地一酸。

她赶紧低下头,用力眨回眼眶里那点不争气的湿意,手指死死捏着那短短的铅笔头,仿佛捏着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是捏着一道挣脱不了的符咒。

这条路,她走上来了,能不能走通,能走到哪一步,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再也回不了头了。

学堂里的日子,像用细筛子滤过的米,看着干净,却每一刻都硌得慌。

阳光透过新糊的窗户纸,照在粗糙的木课桌上,空气里飘着劣质墨水和黄土混合的味道。

孙老师的声音温和清晰,念着,“春天来了,燕子飞回来了。”

林玉坐在最后一排,脊背绷得笔直,手指死死捏着那截短得可怜的铅笔头,眼睛盯着黑板,却一个字都听不进脑子里。

周围那些目光,像麦芒一样扎在她背上。

好奇的,探究的,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排斥和…轻视。

下课哨一响,孙老师刚走出门,前排几个穿得相对整齐些的男孩就凑到了一起,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飘到她耳朵里。

“喂,看见没?最后排那个。”

“哪个?黑得像炭的那个?”

“就是她,听说以前是周老财家的丫头。”

“嘘~小点声,她现在可是贫雇农,分了地的。”

“分了地也是丫头胚子,你看她那样,字认得全吗?”

哄笑声低低地响起。

林玉低着头,假装在收拾那几张宝贝废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只有疼痛,才能压制住想上前的心。

不能惹事…不能惹事…

她在心里默默念着,一遍又一遍。

“喂,丫头!”

一个高个男生突然走到林玉课桌旁,用脚踢了踢桌腿,吊儿郎当道,“听说你以前是伺候人的?给我们打点水去呗?表现好了,以后哥几个罩着你。”

他身后的几个小子跟着起哄。

血液嗡一下冲上头顶,脸上火辣辣的。羞辱感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林玉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瞪着那个高个男生,“剥削我的地主老财被打倒了,你想跟他一样?”

几个男生被她的样子骇住了,一时间竟没能说出话来。

“王铁锤,你们干什么?”

突然,一个清脆带着怒气的声音插了进来。

是那个扎羊角辫的同桌,林玉记得她的名字,她叫小娟。

此刻,她猛地从外面进来,双手叉着腰,像只被惹恼了小雀儿,“欺负新同学,要不要脸?再这样我告诉孙老师去。”

也不知道王铁锤是怵她,还是忧老师,或是被林玉的话吓到了,悻悻地撇撇嘴,“开个玩笑嘛,那么认真干嘛…走走走,没劲…”

几个人嘀嘀咕咕地散开了。

小娟气呼呼地坐下,扭头看向林玉,眼睛亮晶晶的,“你别理他们,他们就是嘴欠,以后他们再欺负你,你告诉我。”

林玉看着她还带着婴儿肥的、气鼓鼓的侧脸,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莫名松了一丝丝。一种陌生的、微弱的暖意,悄悄渗了进来。

“谢谢~”

她声音干涩地道谢。

“没事儿~”

小娟很豪气地一挥手,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好奇地问,“哎~他们说的是真的啊?你以前…真是地主家的…”

林玉的身体瞬间又僵住了,刚刚那点暖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也想知道这个?她帮自己,是不是也只是因为好奇?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更深地掐进肉里。

“嗯~”

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小娟愣了一下,看着她的样子,似乎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话,脸上闪过一丝懊恼,连忙摆手,“哎呀~我就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现在好了嘛,咱们都是同学,都一样。”

她试图安慰林玉,但那句都一样,像针一样,扎得林玉更疼。

怎么可能一样?他们有的,她没有。他们轻易就能得到的尊重和平等,她咬碎了牙,或许都挣不来。

下午有堂写字课。

孙老师发了新的麻纸,虽然粗糙,但比林玉手中的废纸好太多了。还有小半碗底兑了水的墨汁,和几支公用的、毛都快掉光了的毛笔。

大家吵吵嚷嚷地抢着蘸墨汁。

林玉缩在角落,等他们都拿得差不多了,才走上前,用手指蹭了点碗底那几乎看不见的墨痕,回到座位上,用铅笔头蘸着,一点点在纸上划。

王铁锤那几个人写完了,又开始不安分,互相扔着小纸团打闹。

一个纸团没扔准,啪一下,打翻了林玉桌上的墨碗。

黑乎乎的、兑了水的墨汁一下子泼出来,瞬间洇透了林玉面前刚写了一半字的麻纸,还溅了她一手一脸,连那件最好的褂子前襟,都染上了大片难看的黑污渍。

“哎呀~对不起啊~没看见。”

王铁锤毫无诚意地嚷嚷了一句,和那几个小子笑作一团。

林玉看着桌上那片狼藉,看着被墨汁彻底毁掉的字,看着脏污的手和衣裳,整个人都僵住了。

委屈、愤怒、无助…所有情绪猛地冲上来,堵在喉咙口,噎得她眼前发黑,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