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朝之后,晏清和照例在书房处理政务。
只是今日,那平日里能让他迅速凝神静气的龙涎香,似乎总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桂花糕气味,扰得他偶尔失神。
笔尖在奏疏上停顿,眼前晃过的却是梦中那截白皙脆弱的脖颈和那双氤氲着水汽、欲说还休的眼睛。
他烦躁地搁下笔,揉了揉眉心。
“殿下,”内侍刘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皇后娘娘派人来传话,说……说今日天气晴好,尤尚书府上的石榴花开得正盛,请您……得空可以去走走,散散心。”
又是尤府。
晏清和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不耐。
皇后并非他生母,对他这个嫡长子身份的太子,表面关怀备至,实则处处透着制衡与试探。
频繁让他去尤府,无非是看中了尤文杰那两个女儿,尤其是那个尤若灵,想借此拉拢尤家和王家,巩固她自家外戚的势力。
他对尤家那两个女儿实在提不起半分兴致。
一个娇纵浅薄,恨不得把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另一个则唯唯诺诺,毫无主见。与她们周旋,无异于浪费时间。
内心一阵厌烦。
他甚至能想象到尤若灵见到他时,那故作娇羞实则志在必得的眼神,以及尤文杰夫妇那过于热络、带着明显目的的奉承。
“知道了。”他声音冷淡,听不出情绪。
刘安屏息退下。
晏清和负手立于窗前,看着窗外庭院中枝繁叶茂的石榴树,确实红艳如火。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他,没必要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拂了皇后的面子,毕竟表面功夫仍需维持。
而且,尤文杰在朝中也算一股势力,虽不指望拉拢,但也不必刻意交恶。
可一想到要去应付那对姐妹和她们那对心思活络的父母,他就觉得一阵胸闷。
真是麻烦。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躁意。
罢了,就去走个过场吧。全当是完成一项令人不快的任务。
“刘安,备轿,去尤府。”他扬声吩咐,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稳淡漠。
“是,殿下。”
半个时辰后,太子的仪仗停在了尤府门前。
尤文杰早已领着家眷在门口恭迎,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激动与荣幸。
王静姝依旧是那副端庄得体的主母模样,只是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意泄露了她的真实心情。
尤若灵和尤若敏更是精心打扮过,一个明媚,一个清秀,皆是含羞带怯地上前行礼问安。
“参见太子殿下。”
晏清和目光淡淡扫过,虚扶了一下:“尤大人,夫人不必多礼。孤今日得闲,随意走走。”
他的态度疏离而有礼,与往常并无不同。
尤文杰连忙引着他入府,王静姝则示意两个女儿紧随其后。
依旧是熟悉的流程,赏花,品茶,闲谈。
尤若灵努力寻找着话题,从诗词歌赋谈到京城趣闻,试图展现自己的才情与见识。晏清和偶尔颔首,回应一两句,客气而疏远。
无聊。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那些开得热烈的石榴花上,心思却有些飘忽。
这府邸……似乎比记忆中更令人气闷。
那个胆大包天、又会装可怜的小狐狸,此刻又躲在哪一处角落?是否还在为那所谓的“婚事”惶惶不可终日?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
他怎么会又想到那个来历不明、满心算计的女子?
定是昨日政务繁忙,加之那个荒唐的梦扰了心神。
他微微蹙眉,将这点不合时宜的思绪强行压下。
“殿下,您看那边的水榭,景致颇佳,不如去那边歇歇脚?”
尤若灵见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连忙指着不远处的水榭提议道,声音娇柔。
晏清和收回目光,淡淡应道:“也好。”
晏清和随着尤若灵等人朝着水榭走去,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连接着后罩房的一道月亮门。
就在那门洞阴影下一闪而过的瞬间,一个纤细的,如同受惊的小鹿般,倏地缩了回去,消失不见。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侧脸的轮廓,那仓惶躲闪的姿态……
是她!
晏清和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深邃的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探究。
原来她在这里。
尤府……一个祭拜生母需要躲到荒郊野外哭泣的庶女?一个被嫡母逼婚,却连名字都不敢透露的女子?
有意思。原来那日并非偶遇,而是她就蛰伏在这尤府的高墙之内。
“殿下?”尤若灵见他停下,疑惑地唤了一声。
晏清和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一贯的平淡。
他抬手,略显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对尤文杰和尤若灵等人道:
“尤大人,孤忽然觉得有些头痛,想在此处独自静坐片刻,不必相陪了。”
尤文杰一愣,连忙关切道:“殿下可是累了?不若去书房歇息,臣让人……”
“不必。”晏清和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此处景致甚好,清风拂面,正合孤意。尔等自便即可,无需拘礼。”
他这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确:他要一个人待着,你们都别跟着。
尤文杰和王静姝对视一眼,虽觉意外,却也不敢违逆。
尤若灵更是满心失望,好不容易得来的独处机会就这么没了,但面上也不敢显露分毫,只得强笑着和父母妹妹一起,躬身退了下去。
待周围终于清静下来,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晏清和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道月亮门。
他没有立刻过去,而是负手在原地站了片刻,仿佛真的在欣赏风景。
直到确认尤文杰等人确实没有窥视,他才不紧不慢地踱步,看似随意,实则目标明确地朝着那道月亮门走去。
穿过月亮门,后面是尤府更为僻静的区域,多是些仆役居住的后罩房和堆放杂物的院落,景致远不如前院精致,甚至显得有些杂乱荒凉。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几个可能藏人的角落。
最终,在一处堆放柴火的棚屋旁,看到了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身影。
她背对着他,身子紧紧靠着粗糙的墙壁,单薄的肩膀微微起伏,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呼吸。
那身半旧的素色衣裙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要与墙壁的阴影融为一体。
晏清和停下脚步,没有立刻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副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的模样。
“躲什么?”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后院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那身影猛地一僵,如同被点了穴道般,瞬间动弹不得。
过了好几秒,她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一点点转过身来。
果然是她。
比起上次在郊外的狼狈,此刻的她脸色更加苍白,嘴唇紧紧抿着,那双总是含着水光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惊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戒备。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什么洪水猛兽。
“见……见过公子。”她声音干涩,几乎是挤出来的,身体下意识地又往墙壁缩了缩,仿佛那样就能获得一点安全感。
晏清和往前走了两步,拉近了距离,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身影之下。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目光从她缺乏血色的脸,移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
“原来你在这里。”他语气平淡地陈述,听不出喜怒,“尤府的……小姐?”
最后两个字,他微微拖长了音调,带着明显的探究。
“我……”尤若昭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否认,却发现任何言辞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在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所有的伪装都是徒劳。
她最终只是低下头,放弃了挣扎,声音细若游丝,带着颤音:“求……求公子……高抬贵手……就当……从未见过我……”
晏清和没有回答。
他伸出手,不是像上次那样抬起她的下巴,而是用指尖,轻轻拂过她耳侧一缕散落的发丝。
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亲昵,却让尤若昭如同被电流击中般,猛地一颤,浑身僵硬。
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擦过她敏感的耳廓。
“上次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他靠近她,低沉的声音几乎贴着她的耳畔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你叫什么名字?”
压迫感如此之近,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气,几乎让她窒息。
尤若昭紧紧闭着眼,长睫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她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和他指尖那令人心悸的触碰。
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尤若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