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洛坐在返回基地的车里，窗外的戈壁滩在飞速倒退。她没有看风景，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很小，很白净，属于一个十二岁的女孩。
之前那个拥抱，好用力。
那个叫秦川的少年，长得好高，肩膀很宽，抱着她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个小玩偶。
他的声音也完全变了，低沉，沙哑，喊她名字的时候，让她心里莫名其妙地发酸。
真的是秦川吗？
她记忆里的秦川，比她高不了多少，瘦瘦的，话很少，总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
会因为她数学考了六十分而偷偷高兴，因为他考了六十二。
会陪她去天文台，听她讲那些不着边际的梦想。
会在她被带走的时候，在人群里看着她，眼睛红得像兔子。
九十天。
对她来说，只是在模拟仓里进行了上百次跃迁训练，在陌生的行星上采集了样本，看着舷窗外瑰丽又孤寂的星云发了一会呆。时间过得很快，甚至没来得及想家。
可地球上，已经过去了五年。
五年……
苏洛把脸贴在车窗上。她想起秦川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想起他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看着自己。
那里面有太多东西，太重了，压得她喘不过气。
他说他花了五年时间看懂了她的笔记。
他说他拿了物理竞赛第一名。
他说他被保送了。
他好像在向她交一份答卷，一份她从未要求过的答卷。
苏洛心里堵得难受。她为什么要留下那个笔记本？
她当时只是害怕，怕自己再也回不来，怕自己脑子里的那些东西就那么消失了。
她想留下一点痕迹，证明自己存在过。秦川是她唯一能托付的人。
可她没想到，这本笔记变成了一个沉重的枷锁，把他牢牢地锁在了原地，锁了整整五年。
“别等我了，秦川。”
她在天文台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被挖掉了一块。
她怎么可能不希望他等她。
可她不能。
下一次任务，是四十光年外的TRAPPIST1星系。地球时间，十一年。她的个人时间，半年。
等她回来，地球就是十一年后了。秦川会变成什么样？二十八岁？会结婚，会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吗？
而她依旧是少女的模样。
再下一次呢？一百光年？一千光年？
每一次远航，都是一次与整个世界的诀别。她是在以燃烧自己与世界的时间为代价，为人类寻找未来。
她的时间从进入逐光号的那一刻，就不再是线性的，而是断点的。
每一次回归，都是一次时间的断层。
她和秦川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线，被物理法则隔在了不同的时空里。
车子停在了戒备森严的基地门口。
苏洛深呼吸，推开车门。当她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时，脸上的迷茫和悲伤已经被很好的隐藏起来。
她又是那个承载着人类希望的领航员，苏洛同志。
她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
秦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小镇的。
他脑子里全是苏洛最后那句话。
“我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那句话很轻，被风一吹就散了，却在他的世界里波涛汹涌。
是啊，她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那他的呢？
他的旅程在这一刻，好像已经走到了终点。
五年的追逐，五年的等待，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以为自己在奔跑，其实只是在原地踏步。他以为自己离她越来越近，其实他们之间的距离，早已是用光年计算。
他再次前往了天文台。
他一步一步，重新爬上那生锈的铁梯。
他又躺在了那个水泥地上。
夜空还是那片夜空，星星还是那些星星。
可身边，再也没有那个叽叽喳喳的女孩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身旁空荡荡的位置。那里还残留着一点点她坐过的余温，现在已经彻底凉了。
他闭上眼睛。
五年的画面，一幕一幕地在眼前闪过。
砸碎储钱罐，坐上南下的绿皮火车。
发射基地外，那冲天而起，然后凭空消失的白光。
课堂上，同学们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物理办公室里，赵老师不耐烦的讲解声。
成堆的练习册，写干的笔芯，台灯下熬红的眼睛。
拿到物理及格成绩单时，那小心翼翼的喜悦。
破解出第一个引力公式时，那通宵不眠的兴奋。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都是为了今天。为了能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我来了，我跟上你了。
结果呢？
结果换来一句“你真厉害”，换来一句“我都快不认识你了”，换来一句“别等我了”。
他输了。
输给了时间。
输给了相对论。
输得一败涂地。
秦川蜷缩起身体，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他没有哭，只是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感，淹没了他。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拧到最紧的发条，在支撑了五年之后，随着“啪”的一声轻响，彻底断了。
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不想动，不想思考，不想再去看那些复杂的公式，不想再去做那些解不完的题。
有什么意义呢？
他追不上的。
永远都追不上了。
接下来的一天，秦川就那么在天文台上待着。
父亲打来电话，他挂断。
班主任打来电话，他关机。
他把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第二天，苏洛离开的日子。
他没有去送行。他只是躺在天文台上，看着头顶的天空。
中午时分，一道熟悉的白色轨迹再一次划过天际，然后消失不见。
走了。
这一次，他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秦川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忽然觉得很好笑。
他笑了出来，先是低声地笑，然后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狂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他像个疯子一样，在空无一人的天文台顶上，又哭又笑。
“骗子……”
“说好的一百年不许变呢？”
“谁变谁是小狗……”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当年的约定，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
他终于明白，那个和他拉钩的女孩，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死在了她被选中的那一刻。
现在活着的是人类的英雄，是方舟计划的领航员。
是一个他永远也无法触及的代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