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自西郊大营归来,夏棠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却又轻盈欲飞。林渊牵着她走过点将台,走过肃杀的校场,走过那些士兵惊异却敬畏的目光,那句“有我在”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她心间。

原来,被他全然接纳,带入他最核心的世界,是这样的感觉。

回到将军府,日子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更柔和的暖光。林渊依旧忙碌,可那份忙碌之中,似乎总留了一线心思在她身上。他不再仅仅是在夜里端来宵夜,有时清晨出门前,会顺手将外间小几上她昨夜看了一半的话本子往里推一推,免得被晨露打湿;有时她午憩醒来,会发现身上多搭了一条薄薄的绒毯,带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这日晚间,夏棠沐浴完毕,正坐在梳妆台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半干的长发。林渊坐在窗下的贵妃榻上,就着灯光翻阅兵书,姿态放松。

室内烛火摇曳,安宁静好。

夏棠从镜子里偷偷看他。他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在暖光下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神情专注。她看着看着,忽然想起那日在军营点将台上,他擦拭她眼角的那一下,指腹粗粝,动作却轻。

心口像是被羽毛搔了一下,痒痒的。

她放下梳子,转过身,面向他,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将军。”

林渊从书页间抬起头,目光带着询问。

“那日在军营里,”夏棠斟酌着词句,眼眸亮晶晶的,“您射弩箭的时候……很好看。”她想了半天,只想出这么一个朴素的词,脸颊微微泛红。

林渊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愣了一下,深邃的墨眸看着她,里面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他沉默了片刻,才几不可察地牵了下唇角,那弧度极小,转瞬即逝,却如同冰河解冻,让夏棠看得呆了。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算是回应她这笨拙的夸奖,重新低下头去看书。只是那执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摩挲了一下。

夏棠却因他那个极淡的笑容,心湖荡漾了许久。

又过了几日,林渊似乎格外忙碌,连着两三日晚归,身上都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有时甚至就在外书房歇下了。夏棠独自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竟觉得这内室空旷得有些难以入眠。

这夜,她迷迷糊糊睡到后半夜,忽然被窗外隐约的沉闷雷声惊醒。夏季的雷雨来得迅猛,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瓦片上,声势惊人。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夜空,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响起。

夏棠自小就怕这种疾风骤雨的天气,尤其是电闪雷鸣之时。她吓得缩进被子里,用锦被蒙住头,可那轰隆的雷声依旧无孔不入,震得她心慌意乱。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沉稳的脚步声踏着雨声走近,停在床边。

夏棠猛地掀开被子,借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电光,看清了立在床前的高大身影。是林渊。他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发梢和肩头还带着未干的湿意,玄色的外袍颜色深了一块。

“将军?”她的声音带着惊吓后的微颤。

又是一道惊雷炸响。

夏棠吓得低呼一声,下意识地就往床里缩。

林渊在床边坐下,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隔着锦被,轻轻拍了拍她蜷缩起来的身子。他的手掌宽厚,力道沉稳,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怕打雷?”他低声问,声音在雷雨的喧嚣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奇异地穿透了那些嘈杂,落在她心上。

夏棠裹着被子,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怯怯地点了点头。

林渊看着她这副受惊小兔般的模样,沉默了一下。外面的雷声依旧轰隆作响,雨势更急。

他忽然动手,脱去了带着湿气的外袍,随手搭在旁边的屏风上,然后,掀开了夏棠裹紧的锦被一角。

夏棠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他竟和衣躺了下来,就躺在了她的外侧。

拔步床足够宽敞,可他高大的身躯一躺下,原本空旷的空间顿时显得逼仄起来。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着雨水微潮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

夏棠整个人都僵住了,心跳骤停了一瞬,随即如同擂鼓般狂跳起来。他……他怎么会……

林渊并未看她,只是平躺着,望着帐顶,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睡吧。”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仿佛躺在她身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窗外,雷声轰鸣,雨声滂沱。

可夏棠却奇异地不再害怕了。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最坚固的屏障,将所有的惊惶与不安都隔绝在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传来的、他身体的温热,和他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比任何安神的香料都更有效用。

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身,面向他,在昏暗的光线里,偷偷打量他闭目沉睡的侧脸。雷光偶尔闪过,照亮他冷硬的轮廓,此刻却显得无比可靠。

她悄悄地,极轻极轻地,将自己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一点点地,挪过去,直到指尖轻轻触碰到了他放在身侧的手背。

他的皮肤微凉,带着夜雨的湿气。

他没有任何反应,似乎真的睡着了。

夏棠的心却安定了下来。她保持着这个指尖相触的姿势,闭上眼睛,听着耳畔他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风雨声,竟觉得这狂暴的雨夜,也变得温柔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小,雷声也远去了。

夏棠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中,沉沉睡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之后,身旁一直“沉睡”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侧过头,在朦胧的晨曦微光中,看着身边蜷缩着、如同幼兽般依赖着他的小妻子,和她那小心翼翼搭在他手背上的纤细指尖。

他目光深沉,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他只是极轻地动了一下,反手,将她微凉的小手,完全包裹进了自己温热宽厚的掌心。

然后,他也重新闭上眼,这一次,是真的睡去了。

窗外,雨歇风住,天光乍破。

这一夜之后,有些东西,悄然改变了。

那张宽大的拔步床,不再是夏棠一人独享。林渊似乎找到了比贵妃榻更舒适的安眠之处,夜夜宿于其上。起初,两人各据一边,中间隔着楚河汉界。渐渐地,那距离在无意识中缩短。

有时夏棠清晨醒来,会发现自己的脑袋不知何时枕上了他的臂弯;有时林渊翻身,手臂会自然地搭上她的腰际。

没有更逾矩的动作,可这种肌肤相贴的亲近,却比任何言语都更直白地宣告着关系的转变。

夏棠从最初的羞赧无措,到后来的渐渐习惯,再到如今的……心生欢喜。

她喜欢清晨在他怀里醒来的感觉,喜欢夜里被他无意识揽入怀中时那份踏实的安全感。她甚至开始偷偷期待每一个夜晚的降临。

这一日,林渊休沐,难得整日待在府中。午后,他靠在临窗的软榻上看书,夏棠则坐在不远处的绣墩上,做着女红。

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

夏棠绣着绣着,有些倦了,眼皮开始打架。她放下手中的绣绷,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歪了歪。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有人靠近,然后,一双手臂将她轻轻揽住,抱了起来。

她困得睁不开眼,只含糊地咕哝了一声,下意识地在那熟悉的、带着冷冽气息的怀抱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将脸埋了进去。

林渊低头,看着怀中瞬间睡熟的小妻子,她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长睫如蝶翼般安静垂下,呼吸清浅。他抱着她,走到拔步床边,动作轻柔地将她放进柔软的锦被里,仔细掖好被角。

他在床边站了片刻,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伸出手,用指背极轻地蹭了蹭她温热的脸颊。

那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收回手,转身回到窗下的软榻,却没有再看书,只是望着床上那隆起的一小团,目光深沉,久久不动。

夏棠这一觉睡得极沉,极安稳。

醒来时,已是夕阳西下。她拥被坐起,揉了揉眼睛,发现林渊依旧坐在窗下,手里拿着的却并非书卷,而是一块质地上乘的羊脂白玉,正用小刀细细地雕刻着什么。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醒了?”他放下手中的东西。

夏棠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我睡了很久吗?”

“不久。”他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递给她。

夏棠接过,小口喝着,目光却忍不住瞟向他方才雕刻的那块白玉。那玉质温润,在他手中似乎被赋予了生命。

“将军在做什么?”她忍不住好奇地问。

林渊看了一眼那块玉,语气平淡:“无事,随手雕琢。”

夏棠却觉得,那绝非随手之作。她心里甜甜的,也不再追问。

晚膳后,两人在内室闲坐。烛光下,他继续雕琢那块白玉,夏棠则拿了本杂记在一旁翻看。室内静谧,只有刻刀划过玉石的细微声响和书页翻动的声音。

看着看着,夏棠又有些犯困,脑袋一点一点的。

忽然,感觉身边一沉。

林渊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边,将她手中的书抽走,放至一旁。

夏棠困倦地抬眼看他。

他伸出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坚实的肩膀上。

“困了就睡。”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而平稳。

夏棠靠着他,鼻尖盈满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只觉得所有的困意都化作了浓浓的依赖与眷恋。

她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睡着。

她能感觉到他揽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些,能感觉到他的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一种巨大而汹涌的幸福感和归属感,如同温暖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她忽然觉得,这座曾经让她感到冰冷和畏惧的将军府,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在这世间最温暖、最坚实的归处。

而身边这个男人,这个曾经让她战战兢兢的“煞神”,也早已成了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最亲密的存在。

她在他怀里,无声地弯起了唇角。

窗外,月华如水,悄然漫入,温柔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将他们的影子,密不可分地,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