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城市记忆”摄影棚位于废弃工业区的深处,孤零零地矗立在月光下,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赵强用钥匙打开生锈的侧门,一股混合着灰尘、机油和陈旧布景气味的冷风扑面而来。

棚内空间极大,挑高惊人,一些被遗弃的布景——仿古街道、欧式房间的框架——在黑暗中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唯一的光源来自赵强带来的几盏大功率应急灯,它们被架设在中央一片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形成一个惨白而孤立的焦点区域,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

这里,就是高阳选择的舞台。

他将依旧沉睡的高月小心地安置在远处一个相对坚固的、堆放杂物的阁楼上,那里视角较好,且不易被波及。赵强则开始紧张地调试那台老式摄像机,将其架设在“舞台”边缘,镜头对准中央。

高阳深吸一口气,走向场地中央。他换上了那件暗红色的芭蕾舞裙,冰冷的布料贴着他的皮肤,带来一种异样而屈辱的感觉,但他强行压下不适。他手里握着那个老式机械相机,脖子上还挂着几个备用胶卷。

他没有专业的舞姿,也不懂高深的摄影技巧。他拥有的,只是对那对怨侣悲剧的理解,以及拼死一搏的决心。

“强子,灯光再调暗一点,不要太刺眼。然后……你就退到摄像机后面,无论发生什么,不要过来,只管……记录。”高阳的声音在空旷的摄影棚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赵强依言调整了灯光,让光线变得朦胧而富有戏剧性,然后退到摄像机后,透过取景器,紧张地注视着高阳。

时间,到了。

“静默领域”的效果如同退潮般消失。几乎在同时,摄影棚内的温度骤然下降,空气中弥漫起那股熟悉的、如同陈旧棺木般的腐朽气息。应急灯的灯光开始不稳定地闪烁,光线扭曲,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不祥的影子。

来了!

高阳能感觉到,两股冰冷、粘稠的恶意,如同实质般从摄影棚的阴影中渗透出来,迅速充斥了整个空间。一股带着尖锐的怨恨和无尽的哀伤(林晓),另一股则充满了扭曲的悔恨和窥探的欲望(陈建军)。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恐惧地后退或防御,而是强迫自己站稳,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起来,尝试着用精神去“沟通”,去“呼唤”那深藏在怨念背后的、或许还存在一丝的本源意识。

他举起那个老式相机,没有对准任何具体目标,而是像陈建军可能做过的那样,试图通过镜头去“观察”这个世界,去“寻找”真实。同时,他模仿着记忆中芭蕾舞最基本的站姿,踮起脚尖,尽管笨拙,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

“林晓……”他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看到你了。不是作为‘无面’的红衣,而是作为那个……曾在舞台上起舞的你。”

他尝试着,回忆起《吉赛尔》中那段著名的、充满哀怨与告别的独舞片段,极其生涩地、却又无比认真地,模仿着几个缓慢、舒展的动作。红裙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摆动,在惨白的灯光下,划出悲伤的弧线。

“陈建军……”他转向另一个方向,举了举手中的相机,“你的镜头……曾经想记录下什么?是她的舞姿?还是……你们曾经有过的,那些真实的瞬间?”

他按下快门。

“咔嚓——”

老式相机发出清脆的声响,闪光灯瞬间亮起,刺破了棚内的一部分黑暗。

这声音和光线,仿佛刺激到了什么。

“嗡——!”

所有的应急灯在同一时间疯狂闪烁,然后猛地熄灭了一瞬!当灯光再次亮起时,舞台中央,高阳的面前,那件红裙的轮廓开始凭空凝聚!比在医院时更快,更清晰!

鲜红的舞鞋,飘扬的裙摆……然后,是那张脸。

依旧没有五官,但那张巨大、僵硬、诡异的微笑,此刻却仿佛在微微颤抖,似乎在挣扎,在痛苦。黑发无风自动,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寒意。

而与此同时,在高阳身后,那台赵强正在操作的摄像机监视屏幕上,以及棚内几块废弃的、蒙尘的镜面碎片上,同时浮现出无数双充满血丝、饱含痛苦和悔恨的眼睛!它们死死地盯着高阳,盯着舞台中央的红衣!

镜中低语,没有直接响起,但那无声的注视,比任何声音都更具压迫感。

高阳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他已经站在了悬崖边缘,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他继续着那笨拙的“舞蹈”,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又仿佛在模仿着生命最后的挣扎。他不再去看那凝聚成形的红衣,而是闭着眼,全身心地去感受,去表达他理解中的,那份属于林晓的、未能尽情绽放便凋零的美丽与哀愁。

“你的舞……应该被记住……”他喘息着,声音因恐惧和用力而变形,“不是以这种……恐怖的方式……”

他又举起相机,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再次按下快门。

“咔嚓——”

这一次,闪光灯亮起的瞬间,那凝聚的红衣女人发出了一声尖锐的、仿佛玻璃刮擦般的嘶鸣!她脸上那凝固的微笑,嘴角竟然开始扭曲,仿佛要咧开成一个更加恐怖的、哭泣的形态!

而周围镜面上的那些眼睛,也开始剧烈地波动,流露出更加复杂的情绪——痛苦、挣扎,甚至……一丝被触动般的茫然?

有效果!高阳心中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他的“表演”,他试图补全的“理解”,似乎真的在撼动那被《生死簿》固化了的怨念结构!

他更加投入,完全忘记了自身的危险,忘记了周围恐怖的景象,仿佛真的成为了一个笨拙的、试图传达某种信息的舞者,一个试图记录某种真实的摄影师。

他旋转(尽管踉跄),他跳跃(尽管沉重),他一次次地按下快门,用闪光灯撕裂黑暗。

“看看她!”他对着那些镜面上的眼睛嘶喊,“看看林晓!不是你们怨恨和悔恨塑造的怪物!是那个曾经活过、爱过、舞过的女孩!”

“看看他!”他又对着那颤抖的红衣喊道,“看看陈建军!不是只会低语的幽灵!是那个想用镜头留住美好的男人!”

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与两股强大的怨念进行着危险的共鸣。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风暴眼,同时感受着林晓那被辜负的绝望和陈建军那无法挽回的悔恨。这种精神的直接冲击,远比物理上的攻击更加致命,他的鼻子开始渗出鲜血,耳朵里也嗡嗡作响。

但他没有停止。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那庞大的负面情绪洪流冲垮时——

异变陡生!

舞台中央的红衣女人,猛地抬起了那只苍白的手。但这一次,她没有伸向高阳的脖子,而是……指向了高阳手中那个老式相机!

同时,周围所有镜面上的眼睛,也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那台相机!

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意念,如同洪流般冲入高阳的脑海:

**“记录……**

**“给我们……**

**“最后的……**

**“合影……”**

高阳瞬间明白了!

他们想要的,不是单纯的被看清,也不是单纯的被记录。他们想要的,是弥补那个永远的遗憾——作为恋人的他们,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合影!林晓死后,陈建军在悔恨中自杀,他们之间,连一个正式的道别都没有!

这,才是深藏在怨念核心,连《生死簿》都未能完全扭曲的,最原始、最纯粹的执念!

高阳福至心灵,他没有任何犹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老式相机塞到踉跄走来的赵强手中,然后自己快步走到那颤抖的、仿佛随时会溃散的红衣女人身边。

他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他站定,看向赵强手中的相机镜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告慰的表情。

而在他身边,那无面的红衣,似乎也微微侧身,“望”向了镜头。她脸上那扭曲诡异的微笑,在这一刻,仿佛柔和了千万分之一,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永恒的悲伤。

赵强手在剧烈颤抖,但他死死咬着牙,透过取景器,看着这人与鬼、生与死交织的、无比诡异又无比悲怆的一幕,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快门——

“咔嚓——————!”

这一次,快门声悠长而响亮,仿佛耗尽了相机所有的生命力。闪光灯爆发出的光芒,前所未有的炽烈,瞬间吞噬了整个舞台,吞噬了高阳,吞噬了红衣,也吞噬了镜面上所有的眼睛!

强光过后,是一片极致的黑暗和寂静。

应急灯彻底熄灭了。

黑暗中,高阳脱力地跪倒在地,剧烈地咳嗽着,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赵强瘫坐在摄像机旁,大口喘着气,手中的相机滚落在地,镜头碎裂。

几秒钟后,备用电源启动,几盏昏暗的灯光亮起。

舞台中央,空空如也。

那令人窒息的红衣女人,消失了。

周围镜面上的那些痛苦眼睛,也消失了。

空气中那浓重的腐朽和恶意,如同被风吹散般,荡然无存。

只剩下地上,那件暗红色的芭蕾舞裙,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诉说着一个遥远的故事。

以及,那台摔碎的老式相机旁,静静躺着一张……刚刚显影出来的、黑白分明的拍立得相片。

高阳挣扎着爬过去,捡起那张相片。

照片上,背景是朦胧的、充满戏剧光感的舞台。他脸色苍白,眼神复杂地站在左边。而他的右边,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影像却有些模糊、重叠,仿佛有一个穿着红裙的、窈窕的轮廓,依偎在他身旁,脸部的位置,是一片柔和的、充满遗憾的空白,再也看不到那诡异的微笑。

没有陈建军的影像,但高阳能感觉到,在按下快门的瞬间,那股属于陈建军的、执着的意念,也一同融入了这张照片之中,完成了这迟来的、“三位一体”的记录。

结束了。

“无面红衣”与“镜像低语”的篇章,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高阳握着那张冰冷的照片,瘫坐在地上,泪水混合着血水,无声地滑落。是解脱,是悲伤,还是对命运无情的嘲弄?他自己也说不清。

赵强走过来,扶住他,两人相顾无言,只有劫后余生的沉重喘息。

阁楼上,高月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扒着栏杆,担忧地望着下面。

就在这时,高阳口袋里的加密通讯器,突然恢复了正常,发出急促的震动。屏幕上显示着陈维的来电。

同时,在摄影棚入口的阴影里,一个穿着风衣的高瘦身影鼓着掌,缓缓走了出来。顾言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眼神明亮得吓人。

“精彩绝伦的演出,高阳。”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棚内回荡,“你证明了,‘容器’的价值,远超我的预期。那么,接下来……你准备好面对《生死簿》本身了吗?”

高阳抬起头,看向顾言,又看向震动的通讯器,眼神疲惫,却深处燃起一丝新的火焰。

他知道,解决两个篇章,只是开始。他与《生死簿》的纠缠,还远未结束。

而他的故事,仍在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