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服装厂的危机化解,像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不仅洗刷了厂区上空的阴霾,更在沈璃的心田里浇灌出希望的嫩芽。
杨厂长是个实在人,货款两讫后,第一时间就将承诺的两成利润——厚厚一沓共计八百元的“大团结”,用旧报纸仔细包好,郑重地交到了沈璃手上。
“沈璃同志,这次真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杨厂长激动得语无伦次,握着沈璃的手久久不放,“要不是你,红星厂就完了!这钱是你应得的,千万别推辞!以后厂子里有啥事,你尽管开口!”
八百元!在这个工人平均月薪不过三四十元的年代,这无疑是一笔令人瞠目的巨款。沈璃接过那沉甸甸的纸包,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钞票的厚度,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踏实感和成就感。这是她重生以来,凭借超越时代的眼光和实实在在的辛苦,攫取的第一桶真正意义上的“大金”!
她没有矫情推辞,大大方方收下,笑道:“杨厂长客气了,互相帮助。以后说不定真有要麻烦您的地方。”她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这笔钱该如何最大化地利用起来。录像厅和盒饭摊是细水长流的现金奶牛,而这笔钱,或许可以作为她撬动更大事业的杠杆。
离开服装厂,沈璃没有直接回家。她先去了一趟信用社,将大部分钱存了起来,只留下一些备用。然后,她推着自行车,罕见地走进了县城那家最大的百货商店。
不再是之前为了生计而匆忙采购米面粮油,这一次,她的目光从容地掠过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
她给周时安买了一个崭新的军绿色帆布书包,一支英雄钢笔和一瓶蓝黑墨水。给周小雅买了一条粉色的确良连衣裙,一双白色软底塑料凉鞋,还有一个扎头发的漂亮绸缎蝴蝶结。给周小川买了一个铁皮的小汽车玩具和一包动物饼干。甚至,她还给周时骁寄存在家的那几件旧军装添置了两件新的白棉布衬衣。
最后,她站在卖雪花膏和蛤蜊油的柜台前,犹豫了片刻,给自己也买了一盒雅霜。香气朴实,却代表着一种对粗糙生活的短暂告别。
当晚,周家那盏昏黄的灯泡下,仿佛提前过了年。
“嫂子!这……真是给我的?”周时安摸着那崭新的书包和钢笔,手指都有些颤抖,眼睛亮得惊人,脸上是少年人抑制不住的狂喜。他飞快地瞥了沈璃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生怕泄露太多情绪,但微红的耳廓暴露了他的激动。
周小雅换上那条粉色连衣裙,羞涩又欢喜地在屋里转圈,不停地看着墙上模糊的玻璃镜映出的身影,声音像含了蜜:“嫂子,好看吗?我……我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
周小川抱着小汽车和饼干,笑得见牙不见眼,满地疯跑,嘴里呜呜地学着小汽车叫。
沈璃看着他们,心里像是被温热的泉水浸泡着,酸酸胀胀,却又无比满足。她笑着把雪花膏放在桌上:“以后都好好读书,好好过日子。咱们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这一晚,周家破旧的土坯房里,充满了久违的、真切的欢声笑语。那层隔在沈璃与孩子们之间最后的薄冰,在这份突如其来的、实实在在的关爱与喜悦中,彻底消融殆尽。周时安主动汇报了最近的学习情况,周小雅抢着把锅里最后一块红烧肉夹到沈璃碗里,连周小川都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在她脸上啃了一口带着饼干渣的口水印。
家,终于有了家的样子。
* * *
资金和人脉的初步积累,让沈璃的底气足了很多。但她没有停下脚步,反而更加忙碌。
录像厅的生意依旧火爆,但她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规模,不想过于树大招风。盒饭摊在周小雅的协助下,稳定运营,甚至因为用料实在、味道好,还发展了几个固定的单位订单。
她的主要精力,开始投向更深远的地方。
她几乎每周都会去市里的图书馆和阅报栏,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关于政策、经济、市场的信息。那些枯燥的报纸文章和政策文件,在她眼中却蕴含着无限的商机。
她注意到,关于鼓励个体经济发展、扩大企业自主权的讨论越来越多。一些南方城市已经开始试行承包责任制。春风,确实越来越暖了。
同时,她与红星厂杨厂长的联系并没有断。她时不时会去厂里转转,以“顾问”的身份,提一些小小的改进建议——比如如何优化裁剪减少布料浪费,如何设计简单的工装模板提高缝纫效率,甚至建议杨厂长可以去南方看看有没有便宜又好看的滞销布料或新式样的成衣。
杨厂长对她惊为天人,几乎言听计从。红星厂经历那次危机后,反而焕发了生机,订单慢慢多了起来,虽然利润微薄,但至少能发出工资,稳定运营了。沈璃用她的智慧和远见,赢得了这位实干厂长的绝对信任。
这天,沈璃从市里回来,带回来几本旧的《经济参考》和一件从南方流入的、样式新颖的格子衬衫。
晚上,她把周时安叫到身边。少年已经比她高出一点了,穿着干净的旧校服,眼神里的桀骜不驯被一种沉稳好学的光芒所取代。
“时安,你看看这个。”沈璃把杂志和衬衫推到他面前,“嫂子知道你现在学习紧,不指望你立刻做什么。但男人眼光要放长远。课本知识要学,外面的世界也要看。这些报纸杂志,你有空翻翻,看看国家现在鼓励什么,南方那边的人在做什么。这件衬衫,你研究研究它的款式、做工和咱们这边的有什么不同。”
周时安有些疑惑地接过,但当他的目光扫过杂志上那些关于“特区”、“乡镇企业”、“市场经济”的字眼,又摸了摸那件质地和款式都明显优于县里百货商店商品的衬衫时,他的眼神渐渐变了,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思索。
他没有多问,只是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嫂子。我会看的。”
沈璃欣慰地笑了。她不仅在经营生意,更在潜移默化地培养这个家的未来。周时安有悟性,肯吃苦,是块好料子,值得好好雕琢。
* * *
日子在忙碌与希望中飞逝。转眼秋去冬来,北风刮起了哨子。
沈璃用赚来的钱,给家里添置了一个小小的蜂窝煤炉子,放在屋子中央,既取暖又能烧水热饭。虽然比不上后来的暖气空调,但比起之前只能靠烧炕取暖,已是天壤之别。孩子们写作业时,手再也不会冻得通红了。
她还请赵叔帮忙,拉来了砖瓦水泥,把家里漏风的窗户彻底修葺了一番,屋顶也加固了,再也不怕半夜被寒风冻醒或者担心漏雨。
周家的变化,左邻右舍都看在眼里。那破败的院子虽然还是那个院子,但窗明几净,炊烟袅袅,时常飘出肉香和孩子们的读书声、笑声。再也无人敢明目张胆地嘲笑,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复杂难言的目光——惊疑、羡慕、嫉妒,甚至还有一丝讨好。
曾经断言沈璃撑不过三个月的三婶,如今在路上碰到挎着菜篮子的沈璃,也会尴尬地挤出一丝笑,没话找话地夸两句:“小璃真是能干啊……瞧把几个孩子养得多水灵……”
沈璃只是淡淡一笑,点头应酬两句便擦身而过。她没时间也没兴趣与这些闲言碎语纠缠,她的目光早已投向更广阔的天地。
然而,树大招风,古来如此。
周家日子肉眼可见地红火起来,终究还是引来了不速之客。
快过年关的时候,一个穿着臃肿棉袄、头发花白、颧骨高耸的老太太,挎着个包袱,一路打听,找到了周家小院。
当时沈璃正在屋里教周小雅剪过年窗花,周时安在看书,周小川在玩积木。
老太太也不敲门,直接推开虚掩的院门就走了进来,一双浑浊的眼睛滴溜溜地四处打量,看到屋里新糊的窗户纸、亮堂的灯泡、炉子上炖着的冒着热气的铝锅,以及孩子们身上崭新的棉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精光。
她扯开嗓子就嚎了起来:“哎呦喂!我苦命的儿啊!你瞧瞧你撇下我们老的老小的小,自己去了部队享福,你这媳妇倒是会享清福啊!把这家里捣鼓得这么亮堂,吃香喝辣,穿新衣戴新帽,就忘了老家还有快饿死的婆婆和小叔子了吗?!”
这一嗓子,如同平地惊雷,把屋里的温馨祥和炸得粉碎。
周小雅吓得手里的红纸都掉了,周小川哇一声哭起来,扑进沈璃怀里。周时安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拳头攥得紧紧的。
沈璃的心也是猛地一沉。
婆婆?周时骁的母亲不是早就过世了吗?她迅速在原主模糊的记忆和周时骁极少提及的家事中搜索。
随即,她想起来了。
门口这个拍着大腿干嚎的老太太,是周时骁的继母,王金花。周父早逝,周时骁几乎是靠着微薄的抚恤金和自已咬牙拼搏才长大的,与这个继母关系极其淡薄,几乎不来往。她怎么会突然找上门来?
而且,听她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听说周家日子好了,跑来打秋风、打麻烦的!
沈璃眼神冷了下来。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麻烦果然就自己找上门了。
她轻轻推开怀里的周小川,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看不出喜怒,缓步走到门口,看着那唱作俱佳的老太太,声音平静无波:
“您是哪位?是不是走错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