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未停,沈知意恍然回神,才惊觉自己竟沿着与西市花会相反的方向走了许久,周遭行人已渐稀少。
身侧传来江砚温和的声音,“方才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他到底还是问了,语气里没有探寻隐私的迫切,只有纯粹的关切。
沈知意下意识地想用“无事”搪塞过去,毕竟与前未婚夫的事实在算不上光彩。
可话到嘴边,却想起江砚的坦诚,想起他说的“不想欺瞒”。
她攥紧了披风边缘,垂眸片刻,终是低声开口:
“有一位有孕的女子找上陆执,陆执对我说那是她表妹。为顾及那女子名声,陆执叫我认下她腹中孩子,视若己出。”
江砚眸中先是掠过明显错愕,随即化为深不见底的心疼。
让未婚妻认下外室之子,这是何等折辱?!
况且沈知意为他挡刀而难以有孕,陆执肯定是知晓的。
早知她会遭此羞辱,他当初就不该因自身处境而犹豫,该早早向她提亲才是。
可那时江家已经分崩离析,父兄逝去,慈母改嫁。
他虽为太子少师,但先帝病重,朝中局势不定。
他拿什么去求娶被家族如珠如宝捧着的她?
江砚握着伞柄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马车就在前面,雨势渐密,先上车吧。”他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依旧沉稳,小心地扶着她上了马车。
车厢内,隔绝了外间的风雨声。
沈知意默默摘下帷帽,却始终将脸偏向另一侧,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
江砚的目光落在她侧脸上,那晶莹的水痕不断滚落。
她既戴着帷帽,那便不会是雨水。
她在哭。
一根细针刺入江砚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带来细密而尖锐的痛楚。
他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忽然生出一种冲动。
“能抱抱你吗?”他声音沙哑,轻柔。
沈知意怔住,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甚至忘了遮掩自己泪痕交错的脸。
在她心里,江砚清冷矜贵,持节守礼,是断然不会说出这般逾矩又亲密的话。
然而,不等她回应,江砚已倾身上前,将她虚虚地揽入怀中。
清冽的松墨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其间还夹杂着雨后青草的干净味道。
沈知意僵着身子,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内有力而稍显急促的心跳声,以及头顶传来带着怜惜与无奈的叹息。
她不知所措地愣了片刻,忽而将满是泪痕的脸颊埋进了他微湿的胸膛。
江砚紧绷的肩线逐渐放松,温热的大掌小心翼翼地在她后背上轻轻拍抚,无声地安慰。
沈知意平复好情绪,慌忙从他怀中退出,脸颊绯红,不敢看他。
目光触及他胸前衣襟上深色水渍,更是窘迫。
“对、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裳。”
“无妨。是因为陆执所做的那些事,还在伤心?”他问。
沈知意摇了摇头,眼神带着迷惘与黯然:“让我伤心的,或许并非他做的某一件事,而是人心易变。”
江砚凝视着她,目光沉静而坚定,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分人。”
短短两个字,却重若千钧。
沈知意的心漏跳了一拍。
车内陷入寂静。
江砚抬手,撩开了马车侧面的帘子。
对面烟波浩渺,正是贯穿京城的“玉带河”。
河岸边,许多百姓正临水而行,进行着上巳节“临水祓禊”的习俗,以水洗涤,祈福消灾。
“雨停了,外面景致尚可,可想下去走走?”江砚问道。
沈知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那江面因细雨初歇而笼罩着一层朦胧水雾,如梦似幻,岸边人群熙攘,别有一番生机。
思及刚才因为自己心不在焉,本来是打算去看花会,结果竟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他抽空陪自己来一趟,却什么都没看到。
沈知意点了点头,重新扣上帷幔。
两人相继下了马车。
地面虽湿,空气却清新,江边正俯身以河水净手。
沈知意也走到水边,刚欲弯腰,江砚已自然而然地俯身,一手替她轻轻挽起袖摆,另一手则为她提住了曳地的裙裾,动作流畅而体贴。
沈知意心中一暖,暗道不愧是能让先帝委以重任,他当真是心细如发。
待她洗净手起身,轮到江砚时,他却并未像寻常男子那般随意撩水。
他俯身,屈膝半蹲,姿态优雅从容。
随后抬眸看向沈知意,眼底含笑,似是无意地问道:“沈姑娘可曾知晓孔子与阳虎的典故?”
沈知意先是一愣,随即莞尔。
礼尚往来之典,她怎会不知。
文雅人说话都是文雅的,不像是陆执,每次都只会问“你为什么还不去做什么什么”。
沈知意恍惚觉得,她总是会不由自主拿江砚与陆执做对比,或许是两任未婚夫衔接得过快。
可是这样不好。
她屏住呼吸,依言弯腰俯身,伸出素白的手,小心翼翼地为他拢住了那质地精良的袖摆。
沈知意看见他将腕上那只木质镯子往上推了推,推至腕骨上方。
而他那如玉精雕的手上,还残留着一抹淡淡嫣红。
她忽然觉得,与江砚相处的时间虽短,却有一种莫名的舒适与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