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第9次被瘫痪在床的岳父把结婚证撕烂后,俞佑铭突然累了。
他低头看着手中被撕成两半的结婚证,鲜红的封皮上还沾着刚才岳父泼过来的鸡汤。
每次岳父发脾气,这本结婚证总是第一个遭殃。
“看什么看?”岳父靠在病床上,声音尖利,“要不是你这个丧门星,我会瘫在这破床上?”
俞佑铭默默捡起地上的碎片,手指被锋利的纸边划出一道口子。
他没出声,只是轻轻擦了擦溅在白色衬衫上的油渍。
“装什么可怜?”岳父抓起床头的水杯又要砸过来,“滚出去!看见你就烦!”
水杯擦着俞佑铭的耳边飞过,砸在墙上碎了一地。
他慢慢退出病房,轻轻带上门,靠在走廊的墙上深深吸了口气。
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子,让他想起这两年来无数个在军区医院度过的日夜。
实在是太累了。
于是,俞佑铭走去军区办公楼,想找他的妻子程诗昀商量——能不能给岳父请个护工,他快撑不住了。
到了她办公室外头,照例被警卫员拦下了。
俞佑铭知道程诗昀做的是保密工作,纪律严,不能随便进。
他便客气地请警卫员帮忙通报一声。
小战士很快出来,却只是朝他摇摇头:
“程首长正忙,请您在外头等一会儿。”
这一等,就是半个钟头。
走廊上的挂钟滴答滴答,每一声都敲在他心口上。
俞佑铭想着这么干等不是办法,索性先回单位开张介绍信。
八十年代,想要补办结婚证,得先要单位开的介绍信。
还好单位里人不多,排了一会儿便轮到了他。
俞佑铭拿出那张破损的结婚证,递给木头桌子后管章的副主任老陈。
老陈接过来翻看了一下,眉头就皱成了疙瘩。
他抬起眼,语气带着诧异:
“小俞同志,你还不知道吗?程首长本月一号就向组织提交了离婚申请报告。再有七天,等组织批准下来,你们这婚姻关系……可就解除了。”
“什么……离婚申请报告?”
俞佑铭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陈把那张破损的结婚证轻轻推回他面前,语气带着几分不忍,却还是照实说了:
“程首长交上来的那份报告,白纸黑字写明了离婚理由,后面还附了一张有你签名的同意书。组织上已经初步核实过了,就等走完流程,就正式下发通知了。”
俞佑铭的手指紧紧抓住柜台边缘,指节泛白。
他突然想起上上周程诗昀拿给他签的文件,她说是医院的费用清单,他忙着照顾岳父,看都没看就签了字。
老陈同情地看着他,“你是要撤销离婚申请吗?”
身后排队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这不是程家的女婿吗?听说死缠着程首长不放。”
“可不是,听说当年要不是他,程首长父亲的腿还有的治。”
俞佑铭低头看着破损的结婚证,心像针扎似地疼。
“不用了,7天后,就能领离婚证了是吗?”
他轻声开口。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俞佑铭逃也似地离开军区办公楼,站在烈日下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浑浑噩噩的朝军区医院走去,路上碰到程诗昀的警卫员:“您跑去哪儿了?首长特意让我告诉您,说今天太忙,晚上再跟您详细聊。”
俞佑铭张了张嘴,想要质问,最后却也只是点了点头。
到了军区医院,走廊安静得出奇,俞佑铭走到岳父的病房前,听见里面传来阵阵笑声。
他轻轻推开门缝,眼前的景象让他愣在原地。
岳父正站在床边,双腿稳稳地撑着地,手里拿着叉子吃水果。
林川坐在一旁削苹果,而程诗昀,那个说着自己忙的人,正温柔地给岳父按摩肩膀。
“装瘫这招真绝了,”岳父得意地说,“那死小子肯定想不到我早就能走了。”
“叔叔别这么说,”林川娇嗔道,“佑铭哥照顾您很辛苦的。”
岳父哼了一声:“那是他欠我的!要不是他吵着诗昀搬出去住,我至于在医院躺这么久?”
俞佑铭的手死死抓住门框,他看着程诗昀,她的表情有些复杂,但并没有反驳父亲的话。
“离婚申请报告都交上去了,他怎么还不滚?”岳父突然问。
程诗昀低声说:“组织还没有批下来,而且……”
“而且什么?”岳父厉声打断,“你别告诉我你还舍不得!阿川哪点不如他?”
“爸!”程诗昀的声音骤然提高,“离婚的事我自有考量,您好好休息。”
岳父不耐烦地摆手:“行了行了,随你便。反正婚都离了,他想当免费保姆就让他当。”
俞佑铭慢慢后退,眼泪模糊了视线。
原来,他离婚的事,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转身离开,病房里的笑声继续传来。
俞佑铭走到电话亭,拨通了一个很久没联系的号码。
“喂,是我。”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帮我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都想好了?”
“嗯。”俞佑铭看着窗外的梧桐树,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晃,“两年了,我欠她们家的也该还清了。”
挂掉电话,他看了一眼岳父的病房方向。
笑声依旧,其乐融融,像极了一个幸福的家。
只是这个家里,从来就没有欢迎过他。
俞佑铭没有再回去病房,他转身回到家里。
直到晚上,程诗昀推开门时,俞佑铭刚合好整理的行李箱。
他没抬头,“爸今天又摔了三次碗,说我不如林川贴心。”
程诗昀的声音里压着不耐:
“他病了两年,脾气差很正常,你让让他怎么了?”
“让?”俞佑铭突然笑了,拎起白天那件被鸡汤泼脏的衬衫,“这是今早他故意泼的。”
“够了!”程诗昀一把夺过衣服摔在床上,“俞佑铭,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什么样?”他猛地站起来,眼眶发烫,“是每天五点起床给你爸熬粥的样子?还是跪着擦地被他骂丧门星的样子?”
程诗昀喉结滚动,别开脸:“你明知道我爸为什么瘫在床上。”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
俞佑铭的手指陷进掌心。
搬家。
两年前,他们结婚五年,岳父处处监视他们。
他实在是受不了了,就提出了搬出去自己住。
岳父阻止。
程诗昀为难:“佑铭,我们再等等……”
“你每次都这么说!”俞佑铭突然崩溃,掀了桌子,“你爸都这样多少次了!今天你要是不搬出去,我们就完了!”
他记得程诗昀当时的眼神。
震惊,无奈,最后变成妥协。
她叹了口气,抱着他说:“好,我们搬。”
可就在那天晚上,岳父突发脑溢血,因为没人在身边耽误抢救,瘫了。
“是,我欠他的。”俞佑铭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所以这两年我当牛做马,活该被你爸吐一身饭,活该被林川当佣人使唤?”
程诗昀突然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林川明天搬来住。”
“什么?”
“我爸喜欢他。”她语气软下来,像在哄小孩,“就住几个月,等他病情稳定就让林川搬走。”
“程诗昀,”俞佑铭轻声打断,“我今天去军区办公室了。”
她身体明显僵住。
“老陈说,你向阻止提交了离婚申请。”他盯着她僵住的神情,“一个月前你让我签的,原来是离婚申请?”
“你知道了!”程诗昀一把抓住他手腕,“那是我爸以死相逼,我只是先哄着他!”
“哄到连通知我一声都不肯?”他猛地抽回手,“七年感情,我连知情权都不配有了?”
程诗昀被激怒了:“你能不能别这么咄咄逼人?我夹在中间有多难你知不知道!”
俞佑铭愣住了。
他恍惚想起,她第一次带他回家见家长时,岳父当着她面把汤泼在他身上:“我们程家的女婿只会是林川。”
那晚她搂着他在阳台道歉:“我爸脾气差,你多担待,我夹在中间很难的。”
后来婚礼上岳父拒不出席,她握着他的手说:“我爸一时接受不了,我们再给他点时间。”
再后来岳父瘫痪,她跪着求他辞职照顾:“佑铭,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每一次,他都心软了。
“程诗昀,”他突然累了,“你还爱我吗?”
她愣了下,脱口而出:“当然爱!”
“别让我为难,佑铭。”
俞佑铭泄了气,反正只剩七天,算了。
他沉默的点了点头。
“林川睡客房。”她最终生硬地转移话题,“你早点休息。”
门关上后,俞佑铭瘫坐在床上。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漏进来,他看见床头柜上蒙灰的相框。
照片里程诗昀正拉着他的手在海边奔跑,浪花溅湿了他的衣服,她回头笑着喊:“抓紧了,老公!”
七年感情,不过一场泡沫。
第二天,他去了电话亭,拨下那个熟悉的电话:“七天后,按计划接我。”
挂了电话,刚回到卧室。
俞佑铭想要休息一下,楼下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