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佛祖养在莲花池边。
直到他交给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任务。
去五指山下，了结一只被镇压了五百年的妖猴。
“他罪孽深重，无可救药。”佛祖叹息着，“杀了他，是为三界除害。”
我找到那妖猴，他被压得骨骼尽碎，却依旧冲我咧嘴笑。
“你可算来了。”
“我等了你五百年，就为了告诉你一句话。”
“别信如来。”
回到灵山时，功德池里升起了一朵金莲。
世尊说，那是为我而开。
三界之内，所有听闻我了结了那罪孽妖猴的仙佛，都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我低头，双手合十，接受世尊的嘉奖。
“善哉，善哉。”
世尊的声音温和如初，他赐我法号“净莲”，命我去看管他座下的功德池。
这是灵山所有仙者梦寐以求的差事。
可我跪在下面，脑子里嗡嗡作响的，全是那妖猴最后的话。
别信如来。
为什么？
如来，就是世尊。是抚育我长大的唯一亲人，是三界敬仰的至尊。
那妖猴，罪孽深重，他的话，如何能信？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那只是妖言惑众。
可那妖猴咧开嘴笑的样子，和他说话时坦然的神情，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不像一只被镇压了五百年的妖物，反倒像个等到了故人的朋友。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掐断了思绪。
“净莲，你可有疑虑？”世尊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我伏下身子：“弟子不敢。”
“去吧，守好功德池，莫要再沾染尘世的因果。”
我领了法旨，退到功德池边。
池中莲花盛开，每一朵都代表着一件无量功德。
我日复一日地守在这里，听着各路神佛来此清点自己的功德，谈论着三界之内的善恶。
他们说起那妖猴，都道他死有余辜。
说他如何大闹天宫，如何顽劣不化。
可没人说，他到底犯了什么“罪孽深重”的错。
一日，迦叶尊者前来，他看管着灵山的藏经阁。
他绕着功德池走了一圈，忽然对我说：“净莲，你的杀气，尚未除尽。”
我心里一咯噔。
为了结那妖猴，世尊赐我一把慧剑，可斩一切业障。
回来后，慧剑便已交还。
我身上哪里还有杀气？
迦叶尊者指了指我的影子。
“妖猴虽除，但他的怨气，却附在了你的影子里。”
我低头看去，我的影子在功德池金光的映照下，边缘处确实透着一抹极淡的黑气。
“尊者，这该如何是好？”我有些慌了。
迦叶尊者摇了摇头：“此乃心障，非外力可除。你需去藏经阁诵读《大日经》，以佛法化解。”
我不敢怠慢，立刻向世尊请示。
世尊允了。
我跟着迦叶尊者，第一次踏入了灵山的藏经阁。
这里浩如烟海，存放着三界之内所有的经文典籍。
迦叶尊者为我指了一处偏僻的角落，那里放着一排排的《大日经》。
“你便在此处诵经吧，每日一个时辰，不可间断。”
我应下了。
从此，我每日守完功德池，便来此地诵经。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影子上的黑气，却不见消减。
我心中越发不安。
这日，我诵经时，旁边一位打扫的小沙弥不小心碰倒了烛台，烛火燎到了一卷经文的边角。
他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迦叶尊者闻声而来，面色冷峻。
“渎佛之罪，当入阿鼻地狱，受永世焚烧之苦。”
小沙弥哭喊着求饶，说他再也不敢了。
可迦叶尊者不为所动，挥手便要将他打入轮回。
我忍不住开口：“尊者，他并非有意，小惩大诫便可，何必如此严苛？”
迦叶尊者回头看我，他的目光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净莲，你动了嗔念。”
“灵山净土，规矩便是天理，不容半点差池。”
他说完，不再理我，直接将那抖如筛糠的小沙弥化作一道青烟，打入了地狱。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这就是慈悲为怀的佛门吗？
我一直以为，灵山是三界最良善的地方。
可一个无心之失，换来的却是永世不得超生。
那妖猴……他究竟是犯了多大的错，才会被镇压五百年，最后还要我去了结他？
“别信如来。”
那句话，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我开始在藏经阁里寻找关于那妖猴的记载。
所有关于“大闹天宫”的卷宗，我都翻遍了。
上面只记录了他如何挑战权威，如何神通广大，最后被世尊镇压。
关于他“罪孽深重”的具体事迹，却一字未提。
就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一样。
我越发觉得不对劲。
这天，我在整理一处倒塌的书架时，在最底层发现了一卷残破的贝叶经。
它被压在无数典籍之下，蒙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人碰过了。
我拂去灰尘，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我辨认了许久，才看懂了开头的几个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初有灵，名悟空……”
悟空！
那妖猴的名字！
我心头狂跳，急忙将这卷贝叶经藏入袖中，带回了我的住处。
夜深人静，我点亮一盏青灯，小心翼翼地展开经文。
经文残缺得厉害，许多地方都已腐朽。
我连蒙带猜，拼凑出了一个断断续续的故事。
这上面说，天地初开，混沌之中诞生了一尊神祇，便是世尊。
但有光便有影，在世尊诞生的同时，他的“心影”也一同出现。
那“心影”桀骜不驯，向往天地自在，不愿受任何拘束。
世尊认为“心影”是自己的修行障碍，是成佛路上的污点。
他试图将“心影”炼化，却无法成功。
于是，他便将“心影”打入下界，化作一块仙石，落在花果山。
那仙石吸收日月精华，最终孕育出一只石猴。
那石猴，便是悟空。
经文到这里，就彻底断了。
后面的内容，已然腐朽成灰。
但我已经看得浑身发冷。
如果这经文上说的是真的，那妖猴悟空，根本不是什么天生妖物。
他是世尊的“心影”？
是世尊为了成佛，斩下的另一半自己？
那所谓的“罪孽深重”，难道只是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世尊的“不完美”吗？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我不敢再想下去。
可我控制不住。
我开始留意世尊的一举一动。
他依旧高坐莲台，受万佛朝拜，言语间充满了慈悲与智慧。
可我再看他，却总觉得他的面容之后，藏着另一张脸。
一张冷漠、无情，为了“完美”可以舍弃一切的脸。
一日，阿难尊者来功德池边找我。
他是世尊最亲近的弟子，几乎寸步不离。
“净莲，近日修行可有进境？”他温和地问我。
我躬身回答：“尚在参悟。”
他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说：“有些事，不必过于深究。世尊自有安排，我等只需遵从即可。”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是在警告我。
他知道我在查悟空的事。
“尊者教诲的是。”我低眉顺眼地回答。
阿难尊-者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
“阿难尊者。”
他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我有一事不明。”我说，“悟空被镇压五百年，为何偏偏要我去杀他？灵山之上，神通广大者无数，任何一位都比我更合适。”
阿难尊者的笑容淡了下去。
“因为你最纯净。”
“你自莲花中化生，不染尘埃，不沾因果。只有你的慧剑，才能彻底斩断他与这世间的最后一丝牵连。”
他说得冠冕堂皇。
可我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因为我最纯净，所以也最无知，最容易被操控。
我不会问为什么，只会执行命令。
是这样吗？
“我明白了。”我垂下眼帘，不再多问。
阿难尊者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他走后，我站在功死池边，久久没有动弹。
水面倒映出我的脸，也倒映出我影子里的那抹黑气。
它似乎比之前更浓郁了一些。
迦叶尊者说，这是悟空的怨气。
可现在我却觉得，这或许不是怨气。
这是他留给我的一部分东西。
是他不甘心就此消散，拼尽最后力气，留下的线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