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妹在宫宴上撕破外衫,露出金丝鸳鸯肚兜时,
我就知道,这个家,要完了。
满座哗然,她却昂着脖子,像只斗胜的孔雀,高喊:“女子也有穿衣自由!”
高坐上的太子,我的未婚夫池隋,眼底闪过一抹毫不掩饰的欣赏,随即看向我,眉头紧皱,满是嫌弃:“顾云羡,看看你妹妹,你再看看你,整日拘泥礼法,未免太过古板无趣。”
我那位好父亲,当朝礼部尚书,竟拍案叫好:“我儿思想超前,乃新时代女性之楷模!”
我那永远泪眼汪汪的母亲,死死攥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声音带着哭腔:“羡儿,你姐姐不能有污点,她是要当皇后的命啊!娘求你,就替你姐姐认下吧,说是你拉扯间不慎撕破了她的衣裳……”
我看着这一张张熟悉又恶心的面孔,心底一片冰凉。
然后,我转身,朝着最高位上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后,重重叩首。
声音清晰,响彻寂静的大殿:
“臣女顾云羡,御前失仪,惊扰太后、陛下,愿自请出家青灯古佛一年,赎清罪孽。”
宫宴上,我的嫡亲妹妹主动献舞。
跳到一半,她竟然开始脱衣。
身上那件精心裁剪的云锦外衫被撕裂,半褪至臂弯,露出了里面那件堪称奢靡的金丝鸳鸯肚兜。
大殿内静谧一瞬过后,紧接着,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涌起,瞬间淹没了这方才还一派祥和的殿堂。
“天爷!那是……肚兜?!”
“顾尚书家的二小姐?她、她这是疯了不成!”
“金丝鸳鸯……真是……不知羞耻!”
“伤风败俗!简直伤风败俗啊!”
我坐在女眷席中,手指冰凉,紧紧攥住了袖口。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被那些尖锐的议论声煮沸,冲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顾云芸却对这一切恍若未闻。
她甚至将胸膛挺得更高,那截雪白的脖颈扬着,像一只刚刚斗胜、急于开屏的孔雀,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激动、自得与挑衅的神情。
“女子为何不能决定自己穿什么?这身子是我自己的!露出臂膀,露出脖颈,甚至露出腰腹,只要我愿意,有何不可?女子也有穿衣自由!”
她挥舞着手中撕裂的衣衫,仿佛那是她战斗的旗帜。
“我们被这些繁文缛节束缚得太久了!今日,我顾云芸,就要打破这枷锁!”
满座再度哗然。
“自由?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荒唐!实在是荒唐!”
我下意识地看向我们的父亲,当朝礼部尚书顾明堂
。礼部!掌管天下礼仪教化!他此刻应该面色铁青,应该立刻冲上去捂住这个丢尽颜面的女儿的嘴!
然而,我没有看到他脸上的震怒。
我看到的,是他先是愕然,随即,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里,竟猛地迸发出一抹奇异的光彩。
他甚至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猛地一拍案几,朗声道:
“好!说得好!我儿云芸,思想超前,敢于冲破世俗樊笼,实乃新时代女性之楷模!尔等迂腐之辈,岂能理解?”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转向高座之上,那个身着明黄太子袍服的男子。
池隋,我的未婚夫。
我曾以为,他至少会感到难堪,毕竟,当众几乎半裸的是他未婚妻的妹妹。
可他的眼神,牢牢锁在顾云芸身上,那里面没有丝毫厌恶,反而闪过一抹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欣赏。那眼神,像针一样刺在我心上。
随即,他像是才想起我的存在,视线转了过来,眉头紧紧皱起,满是嫌弃与不耐,嘴唇微动,用只有我们附近几人能听清的声音道:
“顾云羡,看看你妹妹,鲜活灵动,敢于追求真我。你再看看你,整日拘泥于那些古板礼法,死气沉沉,未免太过无趣。”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手腕猛地一痛。
我低头,是我那永远像受惊兔子般的母亲,柳氏。
她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肉里,力气大得惊人。
她泪眼汪汪,苍白的脸上全是惊恐和哀求,声音带着哭腔,气息不稳地在我耳边急急道:
“羡儿!羡儿你听见了吗?你妹妹……你妹妹不能有污点啊!她是天生的凤命,她是要当皇后的!她不能有任何瑕疵!”
“娘求你!就当娘求你了!好羡儿,你去认下,就说是你……是你不小心,与她玩闹时,拉扯间不慎撕破了她的衣裳……姐妹嬉闹,最多算个失仪,无伤大雅的!你帮帮你妹妹,帮帮我们家啊!”
她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可这稻草,她是要亲手按进泥泞里,去垫她另一个女儿的脚。
我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不远处昂首挺立、仿佛在进行伟大献祭的妹妹,看着那个拍案叫好、颠倒黑白的父亲,再看向那个对我满眼嫌弃的未婚夫。
心底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散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凉和荒谬。
这就是我的家人,我的未婚夫。
恶心。
殿内死寂,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鄙夷或好奇,都聚焦在我们顾家这一小块地方,等待着接下来的闹剧。
就在这时,我猛地站起身。
无数道目光瞬间集中到我身上,包括顾云芸那带着胜利者怜悯的眼神,父亲不满的蹙眉,太子池隋愈发的不耐,以及母亲更加用力的掐握。
我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个人。
我转身,提着裙摆,一步步走向那最高御座之下。
那里,坐着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静静捻动着佛珠的当朝太后。
我走到殿中,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朝着那位真正掌握着后宫乃至部分前朝权柄的老人,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屈膝,跪倒。
然后,额头重重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臣女顾云羡,御前失仪,惊扰太后、陛下圣驾,深感惶恐,无地自容。愿自请出家,前往京郊慈航庵,青灯古佛一年,诵经祈福,赎清罪孽,静思己过。”
话音落下,整个大殿,真真正正地,落针可闻。
我甚至能听到身后,母亲那倒抽一口气、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声音,以及父亲难以置信的低吼:“顾云羡!你胡闹什么!”
顾云芸那副“就义”般的表情僵在脸上,变成了错愕。
而太子池隋,他那嫌弃的眼神终于变了,变成了惊疑,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我竟敢,用这种方式,打了他们所有人的脸,包括他。
死寂只维持了极短的一瞬。
“胡闹!简直是胡闹!”父亲顾明堂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几乎是跳起来的,脸色涨红,指着我,声音因为惊怒而有些变形,“顾云羡!你发的什么失心疯!还不快向太后、陛下请罪,收回你的胡言乱语!”
他怎么能不怒?
他精心培养的、寄托了全家族野心的“新时代楷模”刚刚惊世骇俗地亮了相。
他正准备借着这股“新风”在太子和陛下面前搏一个“开明重臣”的名头,我这个一向被他视为“古板”、“不起眼”、甚至有些碍眼的长女,竟然敢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这等于是在告诉所有人,他顾家不仅有个伤风败俗的女儿,还有个精神不正常的女儿!
“羡儿!我的羡儿啊!你这是要娘的命啊!”母亲柳氏哭嚎着扑过来,这次不是掐我,而是死死抱住我的胳膊,整个人几乎挂在我身上,眼泪鼻涕瞬间糊了满脸,“你不能去!你去了庵堂,你妹妹怎么办?我们家怎么办?你快说你是糊涂了!快说啊!”
她关心的从来不是我是否真的要青灯古佛,她只关心我这一走,她那个“凤命”女儿的污点谁来扛?她顾家的名声谁来维系?我的牺牲,在她们眼里,只是不懂事、不顾大局的胡闹。
顾云芸也从最初的错愕中回过神,她看着跪伏在地的我,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被抢了风头的愠怒,随即又浮起那种我熟悉至极的、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批判。
她甚至往前走了半步,似乎想把我拉起来,用她那套“自由”理论来“拯救”我。
“姐姐,”她声音依旧清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悲悯,“你何必如此?用这种自我惩罚的方式来对抗世俗的眼光,是懦弱的表现!真正的自由,是敢于面对非议,坚持自我!你应该站起来,和我一起,告诉所有人,女子的身体和意志,不该被任何教条束缚!”
我几乎要气笑了。
她以为我是在学她?在用一种更极端的方式博取关注?她那空空如也的脑袋里,除了那些从哪个话本子里看来、半懂不懂的“自由”、“权利”口号,还能装得下什么?
她根本不明白,她所谓的“抗争”,在这个时代,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而她,甚至我们全家,都未必付得起。
高座之上,太子池隋的脸色难看至极。他看看依旧挺着胸膛、自以为在传播真理的顾云芸,又看看跪在地上、油盐不进的我,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他显然觉得我这番举动,是在公然挑战他的权威,是在给他难堪。他薄唇紧抿,显然准备开口呵斥。
“够了。”
一个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是太后。
她终于停止了捻动佛珠,抬起那双看透了宫闱沉浮的凤眸,目光平静地扫过场中众人,最后落在我身上。
“顾家大小姐,”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可知,出家清修,并非儿戏。青灯古佛,寂寞清苦,非你这等年纪的贵女所能想象。”
我再次叩首,声音清晰而坚定:“回太后娘娘,臣女深知其中艰苦。然臣女御前失仪,惊扰圣驾,心内难安。唯有以此等方式清赎罪孽,方能稍解惶恐。求太后娘娘成全。”
我故意咬重了“御前失仪”四个字。在场的谁不知道,真正“失仪”的是谁?我这是在提醒太后,也是在提醒所有人,今天这场闹剧,总得有人来收场。顾云芸不能罚,那就我来“罚”自己。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快、最彻底地从这泥潭中脱身,并且占据道德制高点的唯一方法。
太后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沉默,对于跪在地上的我,对于紧张得几乎要晕厥的母亲,对于怒气冲冲的父亲,对于一脸“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顾云芸,都显得无比漫长。
“顾尚书,”太后的目光转向我父亲,“你养的好女儿。一个……思想超前,一个……虔心向佛。倒是让哀家开了眼界。”
父亲顾明堂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湿了后背:“臣……臣教女无方,请太后、陛下恕罪!”他此刻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太后的语气越是平静,他越是恐惧。
太后没有理会他,又重新看向我:“既然你心意已决,哀家便准了你所请。”
“太后娘娘!”父亲和母亲同时惊呼。
太后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头,语气淡漠:“顾云羡孝期已过,年纪亦不算小,为自己的言行负责,理所应当。传哀家懿旨,礼部尚书顾明堂长女顾云羡,虔心向佛,自请于京郊慈航庵带发修行一年,为陛下、太后及天下百姓祈福,其间,一应起居用度,按庵中规矩,不得特殊。顾尚书,你可有异议?”
父亲浑身一颤,伏地道:“臣……臣不敢!谢太后娘娘恩典!”他敢有异议吗?太后金口已开,他若再反对,就是抗旨不尊!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至于顾二小姐……”太后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顾云芸身上。
顾云芸似乎还想说什么,被她那带着无形威压的眼神一扫,到了嘴边的那套“自由论”竟硬生生卡住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年纪尚小,言行无忌,还需多加管教。”太后语气平淡,却带着千斤重担,“顾尚书,你是礼部尚书,天下礼仪表率。若连自家后宅都管束不力,何以服众?今日之事,哀家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是!是!臣谨遵太后娘娘教诲!回去定当严加管教!”父亲连连叩首,心里只怕已经把顾云芸和我骂了千百遍。
太后的处置,轻描淡写,却又泾渭分明。我“自愿”修行,全了皇家和顾家的颜面;顾云芸被定性为“年幼无知”,小惩大诫,却也狠狠敲打了父亲。
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却让所有人都憋了一口闷气。
“宫宴继续吧。”太后淡淡吩咐了一句,便不再看我们,仿佛刚才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内侍高唱,丝竹声重新响起,只是这音乐,再也无法掩盖殿内那种诡异而尴尬的气氛。
我站起身,膝盖因为久跪而有些发麻。母亲还想扑过来拉扯我,被父亲一个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他看着我,眼神冰冷刺骨,充满了警告和厌弃。
顾云芸被宫人“请”回了座位,她似乎还有些不服气,看着我的眼神复杂难辨,但更多的是一种“你不理解我,我亦不屑与你为伍”的清高孤傲。
太子池隋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算你识相”,随即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顾云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欣赏?
我垂下眼眸,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
内心一片平静,甚至有一丝解脱。
慈航庵,青灯古佛?
那又如何。
比起留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面对这些面目可憎的所谓“亲人”,庵堂反而是净土。
宫宴在一种极其怪异的氛围中草草结束。
回府的马车上,气压低得能冻死人。
父亲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胸膛剧烈起伏。
母亲一直在低声啜泣,时不时用哀怨的眼神看我。
顾云芸则扭着头看着车窗外,只留给我们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傲侧影。
直到马车在顾府门前停下,父亲率先下车,猛地转身,对着刚被丫鬟扶下来的我,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
“逆女!”他指着我的鼻子,声音因为极力压制而嘶哑,“你今日真是给我顾家长脸了!自请出家?你怎么不直接一根白绫吊死干净!非要闹得满城风雨,让所有人都看我顾家的笑话!”
“老爷!您别说了!羡儿她也是一时糊涂……”母亲哭着想要劝阻。
“糊涂?我看她是蓄谋已久!”父亲猛地甩开母亲的手,目光如刀般割在我身上,“你以为你躲到庵堂里去就清静了?我告诉你,顾云羡,你若敢在外面败坏我顾家名声,我……”
“父亲。”我平静地打断他,抬起眼,直视着他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太后懿旨已下,女儿三日后便启程前往慈航庵。在此期间,女儿会安心在院中收拾行装,静思己过,不会踏出院门半步,更不会‘败坏’顾家名声。父亲尽可放心。”
我如此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态度,更是激怒了他。他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找不到话来斥责我。毕竟,太后金口玉言,他还能抗旨不成?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拂袖而去,“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滚回你的院子去!”
我微微福了一礼,不再看瘫软在地、哭成泪人的母亲,也不再看那个依旧沉浸在自己“悲壮”情绪里的妹妹,转身,带着我唯一的贴身丫鬟锦书,径直走向我那位于顾府最偏僻角落的小院。
身后,传来母亲更加凄厉的哭声和顾云芸那故作清高的声音:“娘,您别哭了。姐姐她选择逃避,是她的自由。我们不应该干涉她的选择……”
自由?
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顾云芸,很快,你就会知道,你口中轻飘飘的“自由”二字,在这个世道里,到底有多沉重。
回到冷清的小院,锦书红着眼睛,一边帮我收拾简单的行装,一边忍不住低声抱怨:“小姐,您何苦如此……那庵堂清苦,您怎么受得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锦书,留在府里,看着她们,我才真的受不了。去庵堂,反而是解脱。”
锦书似懂非懂,但见我神色坚定,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几件素净的衣物和几本我常看的书册打包。
三日后,一辆没有任何装饰的青帷小车,载着我和锦书,以及寥寥几箱行李,在京城各色人等或同情、或鄙夷、或看热闹的目光中,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城门,朝着京郊的慈航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