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四面墙开始像劣质棺材的内壁一样向我合拢。荧光的嗡鸣不再是背景噪音,而成了一种针对我脑仁的精密刑具。噩梦的余味——那股甜腻的铁锈和扭曲的影像——顽固地黏附在感官的皱褶里,挥之不去。我需要空气,需要噪音,需要一点不属于这桩该死案子的、实实在在的东西,哪怕它只是街角餐馆里一块嚼起来像皮鞋底的三明治和一杯能烫掉舌头的咖啡。
我把车留在联邦大楼那阴凉的地下停车场,决定步行。乌托里约诺斯的午后阳光毫无怜悯之心,像一块厚重的、湿热的黄铜板扣在城市上空。它把巴比伦大街的浮华照得原形毕露——霓虹灯在白天只是些歪歪扭扭的彩色玻璃管,夜总会门口昨晚留下的呕吐物痕迹干了之后像抽象派地图,昂贵的橱窗里模特儿面无表情地展示着过度加工的梦想。
我混入人群,他们是一股黏稠的、散发着防晒霜和汗液味道的河流。游客们脸上挂着被消费主义催眠后的茫然笑容,本地人则步履匆匆,眼神里是算计和疲惫。每个人都像在奔赴某个重要的、实则虚无的约会。我拉了拉领带,感觉它像个温柔的绞索。这套西装是我的盔甲,也是我的囚服。
走了几个街区,远离了那些光鲜的陷阱,街景开始变得真实,或者说,更加破败。墙上的涂鸦不再是艺术,而是地盘的标记和愤怒的宣言。垃圾桶满溢出来,散发着有机物质腐败的酸臭。我拐进一条侧街,目的地是“乔的角落”,一个招牌上的字褪色到几乎认不出来的小店。它在那里大概有三十年了,见证过更脏的钞票和更硬的拳头。那里的咖啡能让你清醒地面对任何混蛋,包括你自己。
推开那扇需要用力才能关严的玻璃门,门上的铃铛发出垂死般的叮当声。店里弥漫着几十年煎炸油脂、廉价烟草和漂白水混合而成的永恒气味。几张掉漆的福米卡餐桌,几张吱呀作响的椅子,吧台后面那个永远擦不完杯子的老乔。这就是我的避难所,如果这城市里还存在这种东西的话。
老乔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他那张脸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旧皮革,上面的每一条皱纹都记录着一次赖账或一场斗殴。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拿起那个满是咖啡渍的壶,往一个厚实的、边缘带缺口的杯子里倒上黑色的液体。他知道我要什么。
我找了个背对门口、能看见镜子里整个店面的位置坐下。这是习惯,一种可悲的职业病,让你无法在任何地方彻底放松。咖啡滚烫,苦涩得像生活的真相,顺着食道一路灼烧下去,总算把噩梦残留的那点虚妄寒意驱散了一些。
我刚咬了一口那块果然名不虚传的、韧性十足的火腿三明治,店门上的铃铛又响了。不是我期待的那种清脆,而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似的,犹豫而拖沓。
进来的是个男人。他的样子像是刚从一场持续了半个月的狂欢里被硬拽出来,扔进了脱水机,然后随意套上了一身皱巴巴的、不合身的西装。他脸色灰败,眼袋垂到颧骨,眼神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店里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他认识我,或者认识我这类人。
他犹豫着,蹭到我桌边,身上带着一股隔夜酒气和廉价古龙水都掩盖不住的恐惧味道。
“诺……诺斯菲尔德特工?”他声音发颤,像一根绷得太紧即将断裂的琴弦。
我放下三明治,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这种时候,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力量。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我……我听说你在查那台机器的事。”
“很多人都在查。”我啜了一口咖啡,味道依然剽悍。
“不一样,”他急切地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你不一样。我……我知道点事情。关于……关于‘小乌托邦’那晚。”
我示意他坐下。他像一袋骨头一样瘫倒在对面的椅子上,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说。”
“那晚……大概一周前?我就在那儿,‘小乌托邦’,”他开始叙述,语速很快,像是在害怕自己会失去勇气,“我看到那三个人了。不是一起的,分两拨。那个大块头,东欧人模样的,和那个黑头发、皮肤有点黑的家伙,他们在VIP区靠里的卡座,谈了很久。看起来……不太愉快。后来,大概午夜过后,又来了一个人,穿着普通,但感觉……很硬朗,眼神很锐利。他一个人,坐在吧台,没喝酒,就看着他们。”
他描述的这三个人,完美契合了我们手头的无名死者轮廓和鲍尔曼的形象。我的心跳略微加速,但脸上不动声色。
“继续。”
“后来,大概凌晨两点左右,他们先后离开了。先是东欧佬和那个黑头发的,隔了差不多半小时,那个坐在吧台的也走了。”他咽了口唾沫,眼神更加惶恐,“我……我当时没在意,直到那天早上看到新闻,那台机器……”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我问,语气平静,但带着压力。
他缩了缩脖子。“我……我不敢。那地方,你知道的,有些事看到了最好当没看到。但……但我这几天睡不好,老做噩梦……”他打了个寒颤,仿佛真的被噩梦缠绕。
“看清他们的脸了吗?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距离有点远,脸看不太清。说话……东欧佬和黑头发那边,声音不高,但我好像听到他们提过‘运输’、‘保证安全’之类的词,还有……好像提到了一个名字,听起来像‘安东尼’?我不确定。吧台那个男的,没跟任何人说话。”
安东尼。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意识的泥潭。有点耳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还有吗?”
“没……没了。我就知道这些。”他眼巴巴地看着我,像一条等待施舍的狗。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不算太皱的钞票,压在咖啡杯下,又额外抽出一张二十元的,推到他面前。“给你的。想起什么,打给我。”我递给他一张只印了号码的名片,没有头衔,没有名字。
他抓起钞票和名片,像抓住救命稻草,连声道谢,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餐馆,门铃在他身后发出一串慌乱的脆响。
我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拿起杯子,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苦涩依旧,但这次,里面掺杂了一丝别的味道——线索的味道,尽管它微弱得像远处飘来的鱼腥。
安东尼。
我咀嚼着这个名字,试图把它从记忆的尘埃里打捞出来。是在某个旧案卷里?还是凯文偶尔提过的某个小角色?
老乔走过来,收走我的空杯子和餐盘,用那块永远湿漉漉的抹布擦了擦桌子。他瞥了我一眼,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
“麻烦就像野狗,特工,”他声音沙哑,“你不去找它,它闻着味儿也会来找你。”
我没吭声。他说得对。这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麻烦窝,而我,正站在漩涡的中心。那块三明治像块石头沉在胃里,咖啡因让我的神经重新绷紧,但不再是因为噩梦。那个流浪汉一样的线人带来的信息,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案件的浓雾,虽然只是短短一瞬。
安东尼。
我站起身,把钞票留在桌上,包括给老乔的小费。推开店门,午后的热浪再次将我包裹。巴比伦大街依旧喧嚣而麻木。
门在我身后关上,将老乔店里那混合着焦虑和咖啡因的空气锁在了里面。巴比伦大街的喧嚣热浪再次包裹了我,像一件湿透的、脱不掉的衬衣。脑子里还在反复咀嚼那个名字——安东尼。像一枚卡在齿轮里的沙子,细小,却可能让整个庞杂的机器发出刺耳的噪音。
有些不对劲。
我刚踏出侧街,脚还没在巴比伦大街的主干道上踩实,尖锐的声音就撕裂了午后沉闷的空气。
那不是汽车回火,不是街头混混放音响的爆音。那是非常干脆、非常专业的——啪啪!啪啪啪!——点射声。手枪,听起来像是九毫米,可能不止一把。
人群瞬间从黏稠的河流变成了炸窝的蚂蚁。尖叫、推搡、人们像保龄球瓶一样四散扑倒,或者疯狂地寻找掩体。阳光依旧刺眼,但空气里瞬间充满了冰冷的死亡气息。
我的身体在大脑完全理清情况之前就已经动了。史密斯威森M36那熟悉而可靠的重量瞬间出现在我手中,冰冷的握把贴合着掌心的汗湿。我一个侧滑,后背重重撞在街角一个锈迹斑斑的报刊亭金属外壳后面。杂志和报纸哗啦啦散落一地。
视线飞快地扫过街道。对面,约莫三十码外,那家廉价旅行社的橱窗已经碎裂,玻璃渣像钻石雨一样洒在人行道上。两个人倒在血泊中,就在我刚才走出来的那条侧街入口不远处。
一个是刚刚那个给我递消息的男人。他面朝下趴着,那身皱巴巴的西装背部开了几个暗红色的洞,还在汩汩往外冒着什么。他甚至没来得及跑出几步。
另一个,穿着蓝色的制服,是乌托里约诺斯市警察局的警长徽章。他叫韦恩,我认得他,一个名声不太好的家伙,据说和某些黑帮牵扯不清,但一直没证据。他仰面躺着,眼睛瞪着灰蒙蒙的天空,嘴巴张着,胸口一片狼藉。他的配枪掉在手边,似乎根本没来得及拔出来。
杀手。他们在哪里?
眼角余光捕捉到动静。一辆没有牌照的深色轿车,像是老款的福特维多利亚皇冠,歪斜地停在街心,车门开着。两个穿着普通连帽衫、看不清脸的男人正依托车门作为掩护,手中的枪口还冒着细微的青烟。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不是街头混混的胡乱扫射。
他们的目标是谁?那个线人?韦恩?还是……刚刚和他接触过的我?
没时间细想。其中一个杀手似乎看到了报刊亭后的动静,调转枪口,啪啪两发子弹打在我藏身的金属亭子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火星四溅。碎片擦过我的脸颊,带来一阵刺痛。
不能待在这里当固定靶。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探身,M36的准星瞬间套住了那个正在朝我射击的杀手身影。手指扣动扳机。砰!
后坐力熟悉地传到手腕。.38特种弹的声响在街道的混响中显得有些沉闷,但足够致命。我没指望这一枪能命中,主要是压制。
子弹打在车门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凹痕。那杀手缩了回去。
“FBI!放下武器!”我吼道,声音在尖叫和混乱的背景音中可能传不了太远,但程序必须走。
回答我的是另一串来自另一个杀手的点射,子弹打在我前方的地面上,溅起碎石和尘土。
他们很专业,交叉火力。维多利亚皇冠的引擎还在空转,发出低吼,随时准备逃离。
我的位置很糟糕。报刊亭只能提供有限的掩护,侧面几乎暴露。我瞥见旁边一家关闭的店铺门口放着几个巨大的绿色塑料垃圾箱。机会。
趁着第一个杀手被压制、第二个杀手刚打完一个点射的间隙,我猛地从报刊亭后窜出,几乎是贴着地面,扑向那几个垃圾箱。
子弹追着我的脚步,打在身后的人行道上,噗噗作响。我重重地撞在垃圾箱上,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但厚重的塑料提供了比金属亭子更好的防护。
砰!我又开了一枪,打在维多利亚皇冠的引擎盖上,试图阻止他们逃跑。
街对面,第一个杀手似乎在对同伴喊话,声音被周围的噪音淹没。他们知道时间不多了。警笛声已经从远处隐约传来,虽然还在几个街区外,但正在迅速靠近。
其中一个杀手,大概是领头的,做了个手势。他们不再恋战,迅速缩回车内。
砰!我抓住他们撤退的时机,又开了一枪。这一枪打穿了副驾驶的车窗,玻璃应声碎裂成蜘蛛网状。不知道有没有打中人。
维多利亚皇冠发出一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尖叫,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猛地窜了出去,不顾一切地撞开挡路的车辆,汇入混乱的车流,瞬间消失在街角。
我靠在垃圾箱上,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握着M36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垃圾混合在一起的、难以形容的恶心气味。
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刺耳。几辆黑白警车粗暴地冲进现场,轮胎摩擦着地面停下,车门打开,警察们如临大敌地举枪冲了出来。
我慢慢站起身,将M36的击锤小心地扳回安全位置,但没有收起。目光越过那些紧张兮兮的警察,再次投向那两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那个线人,他带着“安东尼”这个名字和可能关乎三条人命的线索,永远沉默了。
而韦恩警长,这个与黑帮纠缠不清的黑警,为什么会和线人死在一起?是巧合?还是灭口的一部分?他出现在这里,是跟踪我?还是跟踪那个线人?
刚刚获得的微弱光亮,瞬间被更浓重、更血腥的迷雾所笼罩。枪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伴随着那个名字,像一个恶毒的诅咒,烙印在这个千禧年前夕的、疯狂的下午。
一个穿着警督制服的人——不是索恩,是另一个面孔——朝我走来,脸色严峻。
“诺斯菲尔德特工?”他看着我手里的枪,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这里他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收起枪,感觉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沉重。
“我也很想知道,警督,”我说,声音因为刚才的紧张和此刻的无力而有些沙哑,“我也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