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听到了身后的声音—好吧，我刚才说错了，这里有人—该死的，两名联调局特工的追踪被发现了。这真是……出乎意料的“好”。
我迅速转头，举枪，凯文则仍背着身子。
他在低声说话：“真他妈的该死。”
安东尼·莫雷洛站在那里，他并没有惊慌，似乎对我们的闯入并不意外。他缓缓转过身，那双燧石般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他手里没有拿武器，只是空着双手，但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拳头，本身就是致命的凶器。
他看着我们，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狰狞的弧度。
“迷路了吗，警官们？”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轮在摩擦石头。
安东尼·莫雷洛，代号“铁锤”，就站在仓库中央那片昏黄的光晕下。他没有逃，没有惊慌，甚至那沙哑的质问里带着一丝嘲弄。这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安东尼·莫雷洛，”我开口，枪口稳稳指着他，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带着回音，“FBI。我们需要你配合调查。”
他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那笑容像裂开的伤口。“配合？我正忙着。私人时间。”
凯文在他侧翼移动，试图寻找更好的角度，同时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堆积如山的货箱阴影。“忙什么？忙着把自己藏起来？”凯文语带讽刺，“可惜，你个头太大了，不好塞进贩卖机。”
听到“贩卖机”三个字，安东尼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凶戾，但那空洞感依旧占据主导。“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武洛维奇，”我直接抛出名字，“米兰·武洛维奇。一周前，‘小乌托邦’。你当时在场。”
他沉默了，只是用那双燧石眼睛死死盯着我，像一头衡量着距离的困兽。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和高处白炽灯电流的微弱嘶嘶声。
“举起手，靠墙！”凯文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安东尼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举起双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展示的顺从，但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压缩到极致的弹簧。他开始向旁边堆满废弃渔网的墙壁移动。
就在他移动了不到两步，身体即将脱离灯光最亮区域的刹那，异变陡生！
高处那盏唯一亮着的白炽灯猛地闪烁了几下，啪的一声，熄灭了！
仓库瞬间陷入近乎绝对的黑暗，只有门口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街灯光晕，勾勒出一些巨大物体的扭曲轮廓。
“操！”凯文低骂一声。
几乎在灯灭的同时，我听到重物破空的声音和一声沉闷的撞击！紧接着是凯文一声压抑的痛哼。
“凯文！”我喊道，凭着记忆和声音的方向，朝着安东尼刚才站立的大致位置扑去，同时厉声警告，“FBI！不许动！”
没有回应。只有我自己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在黑暗中回荡。
我撞上了一个坚硬的木箱，肩膀一阵生疼。摸索着，试图找到电筒或者任何光源。妈的，刚才追得太急，战术手电在车上！
“凯文！回话！”我又喊了一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我没事……”凯文的声音从稍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吸冷气的声音，“那狗娘养的用什么东西砸了我一下……胳膊……他往里面跑了！”
眼睛开始勉强适应黑暗。我依稀看到凯文的身影从地上爬起来，捂着一条胳膊。而仓库深处，传来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正迅速远去。
不能让他跑了！
“追！”我低吼一声，顾不上脚下磕磕绊绊，朝着脚步声的方向追去。凯文咒骂着跟在我身后。
仓库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深，更像一个迷宫。货箱、废弃的机器零件、成堆的破旧帆布，构成了无数藏匿和伏击的角落。脚步声在前面忽左忽右，利用着复杂的地形。空气中那股鱼腥味和机油味更加浓烈，掩盖了其他一切气息。
我们追了大概几十米，脚步声突然消失了。
我和凯文立刻停下，背靠着一个冰冷的金属容器，屏住呼吸倾听。
一片死寂。
只有我们两人因为奔跑而无法抑制的喘息声。
他躲起来了。或者，这里有别的出口。
“分头找？”凯文压低声音问，他的呼吸还有些不稳。
“不，”我立刻否决，“在一起。这地方太适合各个击破了。”
我们小心翼翼地移动，借着从破损窗户和高处通风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搜索着每一个可能藏人的缝隙。手指始终搭在扳机护圈上，神经绷紧到了极致。
几分钟后，我们搜索到了仓库的最深处。这里堆放的杂物更多，空气也更加污浊。在一堆覆盖着厚厚灰尘的帆布后面，我们发现了一扇虚掩着的、通往更后面小巷的铁门。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
“他从这儿跑了。”凯文检查了一下门轴，没有发出太大声音，显然经常被使用。
我们冲出铁门，外面是一条堆满垃圾箱的、散发着恶臭的小巷。空无一人。远处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但安东尼·莫雷洛已经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的！”凯文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砖墙上，震落了些许灰尘。他捂着受伤的胳膊，脸色难看。“让他跑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面上，胸腔因为疾跑和紧张而火辣辣的。失望和愤怒交织在一起。我们离他那么近！几乎触手可及！却让他在眼皮底下溜走了。
“他熟悉这里，”我喘着气说，“而且，那灯灭得太巧了。”
凯文眼神一凛：“你是说……有同伙？”
“或者，他早有准备。”我直起身，看向那扇虚掩的铁门，又回头望向漆黑一片的仓库内部，“灯灭的时候，他攻击你，不是为了杀你，是为了制造混乱逃跑。他知道我们会追来。”
我们沉默了片刻，失败的苦涩在舌尖蔓延。
“现在怎么办？”凯文问，活动了一下受伤的胳膊，似乎没什么大碍，但淤青是免不了了。
我看着那黑暗的仓库入口，一个念头逐渐清晰。安东尼跑了，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仓库，仅仅是他的一个临时藏身点，还是藏着别的什么？
“他跑了，”我说，声音恢复了冷静，“但这里跑不了。我们搜查这个仓库。一寸一寸地搜。”
凯文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线索断了，但现场还在。安东尼的突然出现和消失，本身就说明这个仓库不简单。
我们重新走进那片黑暗。这次，我们回到了车上，取来了强光手电。两道明亮的光柱刺破黑暗，像手术刀一样开始解剖这个充满谜团的空间。
鱼腥味。机油味。还有……随着我们深入，那股熟悉的、甜腻中带着铁锈的味道，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我们避开之前追踪的路径，系统地检查着那些堆积的货箱、废弃的机器。大部分都是真正的渔业废旧物资，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直到我们来到仓库的一个角落，那里用厚重的、深色的防水帆布覆盖着一大堆东西，帆布边缘看起来相对干净，不像其他地方落满灰尘。
我和凯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我上前，用戴着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帆布的一角。
强光手电照射进去。
里面不是渔具，也不是废弃机器。
是几台……自动贩卖机。款式老旧，漆面斑驳，其中一台的外壳上，还沾着一些已经变成深褐色的、喷溅状的污渍。
而在这些贩卖机旁边，散落着一些工具：一把巨大的、沾着可疑暗红色斑块的液压剪，几卷厚重的工业塑料布，还有几个空着的、印着某种化学试剂标签的塑料桶。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那个甜腻的铁锈味，在这里浓郁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
凯文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
“威尔……我想……我们找到‘工厂’了。”
凯文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胜利的亢奋，在这充满血腥与机油混合气味的角落里回荡。“工厂”。这个词像一把钥匙，似乎瞬间打开了通往真相的最后一扇门。他立刻掏出手机，开始呼叫总部支援，要求CSI小组和法医立刻到场，语气急促而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结案报告在眼前闪烁。
强光手电的光柱在我们发现的“证据”上来回扫视。那几台废弃的贩卖机沉默地矗立着，像几个被遗弃的、参与过某种邪恶仪式的祭坛。那台外壳上带有喷溅状污渍的，尤其引人注目。暗褐色的斑点，不规则地洒在斑驳的红色漆面上，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黏稠、厚重的质感，几乎与我们在巴比伦大街那台死亡机器上看到的如出一辙。
凯文结束了通话，兴奋地走过来，用手电仔细照着那污渍。“看这喷溅模式，威尔！典型的动脉压！还有这液压剪，妈的，这尺寸剪断骨头跟剪断树枝一样！”他蹲下身，检查着那些工具，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液压剪的刃口，仿佛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暴力。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手电光凝固在那片污渍上。凯文的兴奋像一层薄膜，将我与眼前的“发现”隔开。一股冰冷的、细微的疑虑，像一条从黑暗水底浮上来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我的心脏。
不对劲。
太……明显了。
一个处理了三具尸体，并将他们分尸塞进贩卖机的“工厂”，会如此轻易地被我们找到？会留下如此具有指向性的工具，和如此“标准”的血迹？安东尼引我们来这里，只是为了让我们看这个？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片暗褐色的污渍上。它们看起来很像干涸的血液，颜色，质地，似乎都无可挑剔。但是……
我父亲曾是个猎人。不是职业的，只是爱好。在蒙大拿老家的车库里，我度过了无数个周末，看着他处理猎到的鹿和野猪。我熟悉血液——各种动物的血液——从温热、鲜红到冷却、凝固，再到最后干涸成深褐色薄片的整个过程。我熟悉它们在不同表面上的渗透和附着方式，熟悉它们的气味在不同阶段的变化。
眼前贩卖机外壳上的这些“血迹”……
我向前走了一步，靠得更近，几乎将脸凑到那冰冷的金属外壳前。凯文还在旁边兴奋地低声说着什么，关于工具型号，关于可能的操作流程，但我几乎听不见了。
我深深地、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甜腻的铁锈味依旧存在，弥漫在整个仓库里，似乎也来源于此。但在这浓郁的、几乎成为背景板的气味之下，贴近了细闻，我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但绝不属于人血的、更加腥臊的底调。
像……猪血。
不是新鲜猪血那种强烈的腥气，而是经过一段时间、混合了某些杂质后，变得有些暧昧，但本质未变的味道。我父亲处理野猪后，车库里的水槽边，偶尔会残留类似的气味，尤其是在没有彻底清洗干净的时候。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为了确认，我用手电光更加仔细地观察那片“喷溅”痕迹的边缘和形态。人血，尤其是动脉喷溅，由于含有各种成分和血压的作用，干涸后往往会形成特定的、带有细微层次和光泽度的痂层，边缘与金属表面的结合处也会有特定的渗透痕迹。
而眼前的这些……虽然模仿得很像，但细节上显得有些“呆板”。颜色过于均匀，缺乏那种生命液体在最后一刻迸发时留下的、细微的动力学痕迹。更像是……用刷子或者某种工具，蘸着调配好的液体，刻意甩上去或者涂抹上去的。
猪血。混合了某些东西，模仿人血的气味和形态，但本质是廉价的、易于获取的替代品。
这是一个舞台布景。一个精心布置，旨在误导我们的陷阱。
冷汗瞬间浸湿了我的后背，紧贴着衬衫，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
我猛地直起身，差点因为内心的震动而失去平衡。
“威尔？你怎么了？”凯文注意到我的异样，停下了他的分析，疑惑地看着我，“发现什么了？”
我张了张嘴，几乎就要把“这是猪血”这几个字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又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
为什么？
不是不信任凯文。我们并肩作战十几年，我可以把后背交给他。但此刻，一种更深层、更本能的警惕攫住了我。
这个陷阱是针对谁的？是针对FBI？还是…… 针对我和凯文？安东尼的出现太巧合，这个仓库的发现太顺利。如果这真是一个局，那么布置这个局的人，很可能就在某个地方，观察着我们的反应，监听著我们的通讯。
如果我此刻点破血迹是伪造的，消息可能会通过某种渠道泄露出去。打草惊蛇。让那个真正的“工厂”，以及它背后的人，更加警惕，甚至再次消失。
而且……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我能百分之百确定吗？凭借儿时的记忆和此刻的观察？在法庭上，这根本站不住脚。需要实验室分析，需要确凿的证据。在得到科学验证之前，这只是我的个人猜测，一个基于非专业经验的直觉。
我不能仅凭一个可能出错的直觉，就否定掉眼前这看似重大的“突破”，尤其是在凯文如此兴奋，上级也即将介入的时候。那会显得我多疑，甚至……软弱。
我必须谨慎。必须暗中验证。
“没什么，”我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甚至挤出一丝疲惫的笑意，“只是……味道有点冲。有点反胃。”
凯文理解地点点头，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那些工具和贩卖机上。“理解。但这下好了，威尔，我们找到他们干活的地方了！只要CSI能从这些东西上提取到DNA，哪怕一点点，就能把安东尼，甚至‘大乔治’钉死！”
他眼中闪烁着破案在即的光芒，纯粹而坚定。我看着他那张因为兴奋而有些发红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担忧，还有一种独自背负秘密的沉重。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再次扫过那虚假的血迹，“希望如此。”
支援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仓库区的寂静。红蓝闪烁的光晕开始透过仓库高窗的破洞投射进来，像一双双窥探的、焦急的眼睛。
我站在原地，看着凯文迎向冲进来的同事们，指挥着他们封锁现场。喧嚣和忙碌瞬间充满了这个阴暗的角落。
但我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隔音罩里。周围的嘈杂都变得模糊，只有内心深处那个冰冷的声音在清晰地回响：
也许这是假的。也许我们被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