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电话里的疲惫,就是南方梅雨季的湿气,无声无息地透过电话渗透过来,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压在四岁的顾昭心上,一天比一天沉。
“昭昭,吃饭了吗?” “嗯。” “今天…还好吗?” “嗯。” “钱够用吗?舅妈有没有…” “够的。”
电话两端常常陷入沉默,只剩下电流的杂音。顾昭能听到妈妈那边隐约传来的市场喧闹,更能听到妈妈努力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她抱着冰冷的电话亭,手指抠着上面斑驳的油漆,脚在原地来回踱步。
她知道的,从舅妈和邻居的闲聊,那些“拖油瓶”“不好再嫁”的字眼,她虽然听不懂全部的意思,却听懂了其中的深意。她是一根绳索,捆住了妈妈想要飞向新生活的翅膀。
又一次沉默在电话里蔓延时,顾昭忽然开了口,声音很轻,却像颗小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 “妈妈。” “嗯?” “我们…见见张叔叔吧。”
电话那头骤然安静了,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几秒之后,妈妈的声音炸开,充满了不敢置信的喜悦,甚至带上了哭腔:“真的?昭昭?你说真的?你愿意?好好好!妈妈这就安排!昭昭真乖!妈妈太高兴了!”
那喜悦像滚烫的水,烫得顾昭心脏一缩。她小声补充:“就见一面。” “好好好,就见一面!”
见面的日子定在下一个集市日,在镇上唯一一家像样点的饭馆。妈妈特意提前一天回来,给顾昭穿上最新最干净的衣服,梳了好半天头发,扎上漂亮的头花。舅舅舅妈脸上也带着笑,气氛像过年。
只有顾昭,小脸绷得紧紧的,像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小战士。
张远军来了,个子不高,人看起来很清瘦,穿着皮夹克,脸上带着笑,手里提着好几个袋子,有给舅舅的茶叶,给舅妈的点心,还有一个漂亮的洋娃娃,直接塞到顾昭怀里。
“这就是昭昭吧?真人比照片上还好看!”他声音洪亮,试图摸顾昭的头。
顾昭猛地一偏头,躲开了。手紧紧抱着那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指甲掐进了包装盒的塑料膜里。
妈妈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轻轻推了她一下:“昭昭,快叫张叔叔。”
顾昭紧闭着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张远军,然后,目光垂下去,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仿佛只要不开口,那个称呼不叫出来,某些东西就还没有被打破,那个开着出租车,身上有着烟草味的爸爸,就还有一点点模糊的、回来的可能。
饭桌上,张远军努力活跃气氛,不停给顾昭夹菜:“昭昭,吃这个排骨,听说你们小孩都爱吃。”“昭昭,尝尝这个鱼,没刺的。”
堆得小山一样的菜在顾昭碗里。她拿着小勺子,一口一口,默默地吃。给她什么,她就吃什么。不挑,也不闹。
张远军对她笑,逗她说话,她把脸埋得更低。
妈妈在一旁打着圆场:“这孩子怕生,熟了就好了。”她的手在桌下,轻轻握着顾昭冰凉的小手,微微发抖。
张远军确实像妈妈说的那样,是个“好”人。他耐心,和气,看妈妈的眼神里有光,对她也努力表达着善意。那份好,实实在在,无可挑剔。
可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要一个新的“叔叔”,需不需要这份突如其来的“好”。她就像一颗被河水裹挟着前进的小石子,只能被动地接受河道的安排,接受爸爸不要她们的事实,接受妈妈疲惫的叹息,现在,又要接受这个“好”叔叔和他带来的全新的无法抗拒的生活走向。
那份“好”,沉重地压下来,和碗里堆得高高的菜一样,她必须默默地、一点不剩地吃完。
吃完饭,张远军开车送她们回村口。下车时,他又试着对顾昭笑:“昭昭,下次叔叔带你去城里游乐场,好不好?”
顾昭抱着那个崭新的洋娃娃,依旧抿紧嘴唇,一声不吭,转身拉紧妈妈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向舅舅家的院门。
她把那份“好”,连同那个漂亮的洋娃娃,一起倔强地关在了门外,仿佛这样就能守护住一点什么,尽管她守护的东西,或许早都已经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