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妈妈回来接她的那天,是个大晴天,风和日丽的。舅妈早早给她换上了一身红格子的新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舅舅搓着手,脸上堆着笑:“昭昭到了新家要听话,城里好,有高楼,有汽车。”

顾昭没说话,只是抱紧了她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兔子,兔子的一只耳朵都快掉下来了。她看着妈妈,妈妈也穿了新衣服,一件红色的毛衣,脸上带着一种顾昭没见过的亮晶晶的神采,但眼神里却有些躲闪。

“昭昭,我们回家了。”妈妈伸出手,笑容有点紧张。

顾昭沉默地把小手放进妈妈手里。那只手,比以前柔软了些,但也更凉了。

没有直接回城里。妈妈先带她去了镇上的一家理发店,剪了个齐刘海娃娃头。又带她去百货商店,买了一个崭新的印着美羊羊的小书包,妈妈给她买一支奶油冰棍时,动作有些急,好像在做一件必须尽快完成的任务。

傍晚的长途汽车摇摇晃晃,顾昭靠着窗,看田野和树木在暮色里后退。妈妈几次想跟她说话,最终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

车没有停在以前她们租住的破旧小区门口,而是开到了一个有门卫的新小区。楼房很新,墙壁刷得雪白。

妈妈牵着她,上到三楼,掏出一串崭新的钥匙,打开了303的门。

一股新家具和油漆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子很大,很亮,地板光可以反射出人脸。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张远军。他也穿着新衣服,笑容满面地站起来:“昭昭来啦!快看看,喜不喜欢你的新家?”

顾昭站在门口,像一颗被硬生生摁进新画框里的小钉子,格格不入。她看着亮的发光的地板,不敢踩进去。

妈妈推着她:“快进去呀,昭昭,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她被妈妈脱了鞋,抱进客厅。张远军热情地引着她:“看,这是你的房间!叔叔给你买的床,还有书桌!”

那是一个粉色的房间,有一张挂着纱帐的小床,一张带着小椅子的书桌,床上还放着几个崭新的洋娃娃。比舅舅家的杂物间好了一百倍,一千倍。

可顾昭只是看着,怀里依旧紧紧抱着她的旧布兔子。

那天晚上,饭桌上的菜很丰盛。张远军不停的给她夹菜,语气温和慈爱:“昭昭,多吃点,正长身体呢。”“以后想吃什么就跟叔叔说。”

顾昭埋着头,小口小口地扒着饭。碗里堆成小山的菜,她慢慢地但最终都吃完了。

“昭昭,叫叔叔吃菜呀。”妈妈在一旁轻声提醒。

顾昭的筷子顿了一下,把头垂得更低,仿佛要把自己缩进碗里去。 安静在餐桌上蔓延,只有筷子碰到碗盘的轻微声响。

张远军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缓和下来,给妈妈夹了菜:“没事没事,孩子刚来,认生,慢慢来,慢慢来。”

从此,在这个崭新的家里,顾昭成了最沉默的那个影子。

她听话,不吵不闹,妈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会吃光张远军夹的菜,会接过他买的新娃娃,会在他开车送她上幼儿园时默默爬上后座。

但她就是不开口,不叫“叔叔”,更不叫“爸爸”。任何需要对他直接说话的场合,她都用点头摇头,或者最简短的“嗯”“啊”应付过去。

她心里像明镜一样。她知道这个张叔叔确实在努力对她好。早上会特意绕路去买她可能爱吃的小蛋糕;她半夜咳嗽,他会悄悄起来给她倒温水;幼儿园老师说需要什么新文具,他总是第一时间买回来,挑最贵最好的。

他的好,是实实在在的,无可挑剔的“爱屋及乌”。

可这份好,像一件不合身的漂亮新衣服,套在她身上,绷得她难受。

它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这个家是崭新的,是建立在另一个家庭的废墟之上的。她接受这份好,就好像彻底背叛了记忆里那个已经开始模糊了的有着出租车味道的爸爸。

妈妈脸上的笑容多了,不再总是疲惫不堪。这让她安心,却又更加孤独。

只有她像一只固执的幼兽,守着自己心里最后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坚持。仿佛只要不开口承认,不接纳这份“好”,那个四岁以前虽然清贫但却完整的世界,就还没有彻底崩塌。

她被迫接受了父母分离,被迫接受了寄人篱下,现在又被被动地安置进这个崭新的家。开口说话,是她唯一能自己决定的却微不足道的反抗。

于是,在这个充满油漆和希望味道的新家里,顾昭抱着她的旧布兔子,用她的沉默铸成一座小小的堡垒,倔强地守护着无人问津的属于四岁小孩的悲伤。

那是一个月光很亮月亮很圆的夜晚,银辉透过新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拉出一道冷白色的光晕。

顾昭抱着旧布兔子,并没有睡着。她听见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熟睡,脚步声很轻,是妈妈的。

妈妈在她床边坐下,微凉的指尖拂过她的额发,带来一丝陌生的雪花膏香气。那不再是记忆中熟悉的肥皂味了。

黑暗中,妈妈的声音低低的,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承载了太多重量,不得不说出来:

“昭昭,妈妈知道你没睡。” “妈妈也知道,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张叔叔。”

顾昭的睫毛颤了颤,依旧紧闭着眼,身体却微微绷紧了。

妈妈叹了口气,那气息沉重得不像她这个年纪该承受的:“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懂。妈妈一个人…真的太难了。妈妈没有本事,赚不到那么多钱,给不了你好的生活,连一个像样的家都给不了…”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努力平稳住:“妈妈也想过就我们俩过,可是昭昭,妈妈怕啊。怕你生病,怕交不起学费,怕你跟着我永远只能穿别人的旧衣服,怕你长大了怪我…张叔叔他…他对妈妈好,对你也好。他是真心实意想跟我们组成一个家。”

冰凉的液体滴落在顾昭的脸颊上,是妈妈的眼泪。

“算妈妈求你,试着接受张叔叔,好不好?就算是为了妈妈,为了我们这个家。你现在倔,不肯叫他,妈妈不逼你。但你别总是不理人,张叔叔心里也会难过的…他为你做了很多。”

妈妈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语气里带上了近乎哀求的意味:“昭昭,你要理解妈妈。妈妈做的这一切,说到底都是为了你。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妈妈的苦心了。”

“都是为了你。”

“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都是为了你好。”

这些字眼,像一颗颗冰冷的石子,投入顾昭沉寂的心湖,没有激起理解的涟漪,只泛起一层无法言说的厌烦和窒息。

她讨厌这些话。

每一个“为你好”,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捆住她的手脚,封住她的嘴巴。她不能表达不喜,不能流露悲伤,更不能抗拒这份“好”。因为一旦抗拒,她就成了那个不懂事、不体谅、辜负了妈妈牺牲和苦心的坏孩子。

妈妈的眼泪是真的,处境艰难是真的,对她的爱也是真的。可正是这份真实又沉重的“爱”,把她钉在了十字架上。她必须感恩戴德地接受眼前的一切,包括那个她并不想要的新爸爸和崭新的家,否则就是对不起妈妈的“为你好”。

妈妈又在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替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房门合上,隔绝了客厅透来的灯光和妈妈身上那陌生的香气。

顾昭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月光照进她清澈的眼底,那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沉寂的抗拒。她把脸埋进旧布兔子身上,那上面只剩下她自己眼泪的味道。

那些所谓的“为她好”,并没有让她感到温暖和幸福,只让她觉得自己被一把巨大的,名为“爱”的枷锁牢牢束缚住了。她喘不过气,却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

她宁愿妈妈不要这么“为她好”,她宁愿穿破旧衣服,住在小房子里,只要妈妈还是原来那个身上只有肥皂味的妈妈,只要那个会为了出租车里香水味和爸爸歇斯底里吵架,但却无比真实的妈妈。

可是没有人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好”。

她只是被动又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安排,连同这份让她无法呼吸的“沉重”的爱。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独自消化着这份四岁孩子无法承受,也无法拒绝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