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阁地方不大,却胜在精巧。
三间小小的屋舍,带着一个栽了株老梅的庭院,此刻梅枝上积着未化的雪,点缀着几颗殷红的花苞,给这肃杀的冬日添了一抹亮色。位置也确如沈清漪所料,离皇帝的御书房仅一墙之隔,算是嵌在了宫廷权力中心的最内环。
引路的小太监将她交给一个姓钱的老嬷嬷后,便躬身退下了。钱嬷嬷瞧着五十上下年纪,面容刻板,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上下扫了沈清漪一遍,那目光并不比张德全的和善多少。
“既是张公公吩咐过来的,便守着这里的规矩。”钱嬷嬷声音干哑,没什么情绪,“清晏阁是陛下偶尔读书歇脚的地方,平日里需得时时洒扫,一尘不染。陛下若来,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手脚麻利些,别碍了陛下的眼。”
她指了指靠西的一间小屋:“那是你的住处。每日卯时起身,与其他杂役一同清扫庭院、擦拭廊庑。其余时候,便在耳房候着,听候差遣。”
没有多余的废话,更没有因为她可能的“特殊”而有半分客气。在这宫里,尤其是在靠近天颜的地方,谨慎和冷漠是生存的本能。
沈清漪低眉顺眼地应了:“是,嬷嬷,奴婢记下了。”
她走进那间分配给自己的小屋。屋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凳,一个掉了漆的衣柜,冰冷得像间囚室。窗户纸有些破旧,寒风丝丝缕缕地钻进来。比浣衣局的大通铺好了些,但也仅此而已。
她不在意。这里离萧衍足够近,这就够了。
接下来的几日,沈清漪谨言慎行,严格按照钱嬷嬷的吩咐做事。她挽起袖子,露出两截皓腕,拿着比她人还高的扫帚清扫庭院积雪,用冰冷的井水浸湿抹布,一遍遍擦拭廊下的栏杆和窗棂。她做得极其认真,甚至比那些做惯了粗活的宫人还要细致,额角渗出细汗,沾湿了鬓边的碎发,脸颊因劳作和寒气透出淡淡的绯红。
「宿主,你的‘冰肌玉骨’技能正在缓慢生效,肌肤耐寒性及恢复力小幅提升。」系统适时提示。
沈清漪能感觉到,最初那刺骨的寒意似乎适应了些,指尖也不像在浣衣局时那么容易冻僵发红。这技能,倒也算实用。
她刻意收敛了那份过于夺目的容光,低垂着眼,沉默寡言,像个最本分不过的粗使宫女。但她知道,暗地里打量她的目光从未少过。
清晏阁除了钱嬷嬷,还有两个负责茶水点心的二等宫女,名唤春桃、秋杏,以及几个和她一样做粗使活计的小太监。春桃、秋杏看她的眼神带着明显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敌意。她们在清晏阁伺候有些时日,虽难得见天颜,但毕竟是近身伺候的地方,自有一份体面在。如今突然塞进来一个浣衣局出身的,还生得这般模样,由不得她们不警惕。
沈清漪只作不知。她每日做完分内的事,便安静地待在耳房角落,或是就着窗外天光,做些简单的针线——那是她从浣衣局带来的唯一私物,几块素色布头和针线。她绣工极好,飞针走线间,几朵缠枝莲便栩栩如生地绽放在帕角。
这日午后,天空又飘起细雪。沈清漪刚擦拭完通往御书房那边廊庑的最后一段栏杆,将冻得有些发麻的手拢在袖中,正准备回耳房,却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是皇帝。皇帝的仪仗动静不会这么小。
她立刻退到廊柱旁的阴影里,垂首侍立。
来的是两个太监,领头的是张德全的干儿子,名叫小顺子,在御前也算是个有点脸面的。他身后跟着个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食盒。
小顺子没看沈清漪,径直对闻声出来的钱嬷嬷笑道:“嬷嬷安好。陛下刚批完折子,有些乏了,想起前儿岭南进贡的荔枝膏,让送些过来,说是清晏阁这边也分一分,甜甜嘴儿。”
钱嬷嬷脸上挤出一丝笑:“劳烦顺公公跑一趟,陛下仁厚。”
小顺子目光这才似不经意地扫过站在阴影里的沈清漪,顿了顿,对钱嬷嬷道:“这位便是沈姑娘吧?张公公特意吩咐了,说沈姑娘前几日有功,这荔枝膏,也给她留一份。”
这话一出,钱嬷嬷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春桃、秋杏交换了一个眼神,意味不明。
沈清漪心中了然。这是张德全在示好,或者说,是在投资。那日御前,萧衍虽未表现出多大兴趣,但破格将她从浣衣局调到清晏阁,本身就是一个信号。张德全这等积年的老狐狸,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她上前一步,对着小顺子福了一礼,声音轻柔:“谢陛下赏赐,谢张公公、顺公公记挂。”
小顺子点点头,没再多说,留下食盒便走了。
钱嬷嬷打开食盒,里面是几盏晶莹剔透的荔枝膏,用冰镇着,散发着清甜的香气。她给春桃、秋杏各分了一盏,又看了一眼沈清漪,也递给她一盏,语气听不出喜怒:“既是御前赏的,便拿着吧。”
“谢嬷嬷。”沈清漪双手接过,那冰凉的玉盏触手生温——是「冰肌玉骨」的效果。
她端着那盏珍贵的荔枝膏,并未立刻享用,而是走回自己那间冰冷的小屋。将玉盏放在桌上,她看着那莹润的膏体,眸光微闪。
御前的赏赐,张德全的示意,钱嬷嬷的审视,春桃秋杏的敌意……这清晏阁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一点小小的恩赏,便能激起波澜。
她拿起银匙,轻轻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清甜冰凉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确实难得。
但这甜头,可不是白吃的。
她需要更快地,在这潭深水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点。
机会,往往留给有准备的人。
而她,一直都在准备着。
夜色渐深,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沈清漪躺在冰冷的床铺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并未入睡。她在等。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隐隐的喧哗声,似乎还夹杂着呵斥与哭喊。声音来自御书房的方向。
沈清漪悄然起身,披上外衣,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仔细倾听。
「宿主,检测到高能量情绪波动,来源:御书房,目标人物萧衍,暴戾值峰值突破90%。」系统的提示音带着紧张。
来了。
沈清漪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寒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涌进来。她看见清晏阁主殿那边亮起了灯,钱嬷嬷和春桃、秋杏都被惊动了,匆匆披衣起身,却只敢在廊下张望,不敢近前。
喧哗声持续了片刻,渐渐平息下去。但一种更沉重的死寂笼罩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从通往御书院的角门跑了过来,几乎是扑倒在清晏阁的庭院中,在雪地里蜷缩成一团,压抑地啜泣着。看服饰,是个御前伺候的小宫女。
钱嬷嬷脸色一变,快步走过去,低声斥问:“怎么回事?惊了圣驾,你不要命了?”
那小宫女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满是泪痕,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嬷嬷……奴婢、奴婢只是奉茶时……手抖了一下,溅、溅了几滴在奏折上……陛下、陛下他……”
她恐惧得说不下去,只是浑身发抖。
钱嬷嬷脸色铁青,看了一眼御书房方向,叹了口气,对春桃道:“去,拿床厚被子给她,让她在杂役房角落待着,明日……再看内务府如何发落。”
所谓发落,轻则杖责驱逐,重则……性命难保。
春桃应了声,脸上也带着惧色,匆匆去了。
沈清漪轻轻合上门缝,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伴君如伴虎。
萧衍的暴戾,并非传闻。
而她要做的,就是在虎口边上,小心翼翼地,拔下第一根须。
她回到床边,并未躺下,而是就着窗外雪光,拿起那未完成的绣帕,指尖捻着细小的绣花针,继续绣那朵将开未放的莲。
心,越发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