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务兵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江海峰刚刚被女儿的温情填满的心湖。
陈老……病危?
江海峰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位老人的模样。
那是一位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脸上布满沟壑,笑起来却像个孩子一样爽朗的老人。
他记得自己还是个小连长的时候,因为一次演习中的冒进指挥,差点导致整个连队被“全歼”,所有人都觉得他会受到严厉处分。
是当时还是军区总司令的陈老,力排众议,把他叫到办公室,非但没有批评,反而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着说:“好小子!有股子狼崽子的狠劲!打仗,就是要敢想敢冲!这次的篓子,我替你兜着!”
从那以后,陈老就成了他军旅生涯中,最敬重、最感恩的领路人。
可以说,没有陈老当年的知遇之恩,就没有他江海峰的今天。
三年前,陈老因为战争时期留下的脑部弹片压迫神经,陷入深度昏迷,成了植物人。
江海峰每次去探望,看着病床上那个毫无生息的英雄,心里都堵得难受。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情况会突然恶化到这个地步。
“不行,我必须去看看!”
江海峰心中一紧,再也坐不住了。
他放下碗筷,立刻起身,从衣架上取下自己那件笔挺的军装外套。
于公,陈老是军区的定海神针。
于私,陈老是他的恩师长辈。
无论如何,他都要去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回头,用一种尽可能柔和的语气对正在小口喝粥的岁岁说:“岁岁,爸爸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你乖乖在家,好不好?”
医院那种地方,充满了生老病死,他不想让女儿这么小就接触到那些沉重的东西。
然而,岁岁却放下了手里的小勺子,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爸爸,你要去的地方,是不是有很多‘死气’?”
江海峰的动作一顿,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岁岁指了指刚刚那个勤务兵离开的方向,小鼻子皱了皱。
“刚刚那个叔叔身上,就沾了好多好多医院里的‘病气’和‘死气’,很难闻。”
她从椅子上滑下来,迈着小短腿走到江海峰面前,伸出小手,紧紧地拉住了他的衣角。
“爸爸,我也要去。”
“不行,那里不是小孩子该去的地方。”江海峰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要去。”
岁岁的态度却异常坚决,她仰着小脸,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爸爸你身上的‘气’本来就不好,再去那种充满‘死气’的地方,会被冲撞的。”
“岁岁要跟着去,保护爸爸。”
保护爸爸……
这四个字,从一个三岁奶娃的嘴里说出来,让江海峰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他看着女儿那清澈而坚定的眼神,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或许……带她去也没关系。
就让她在走廊里待着,不进病房,应该就没事了。
“好。”
江海峰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蹲下身,笨拙地为岁岁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小揪揪和衣领。
“那说好了,到了那里,一切都要听爸爸的,不能乱跑,不能乱说话,知道吗?”
“嗯!”岁岁用力地点了点头。
十分钟后,江海峰牵着岁岁的小手,出现在了军区总院特护病房区的走廊里。
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是江部长!”
“他怎么来了?还带着个孩子?”
走廊里的军官和医生们,纷纷向他投来了复杂的目光。
有同情,有惋惜,也有好奇。
所有人都知道他刚刚经历了什么,也都在私下里议论他“魔怔”了。
现在看到他竟然真的把那个所谓的“女儿”带到了这种场合,很多人都在心里暗暗摇头。
太胡闹了!
然而,江海峰却对周围所有的目光都视若无睹。
他的眼神,只落在了那间被悲伤笼罩的 01 号病房门口。
他能清晰地听到,从门内传来的、压抑不住的哭声。
他的心,也随之狠狠地沉了下去。
看来……是真的来晚了。
他牵着岁岁,一步一步地,朝着那片绝望的中心走去。
越是靠近,那股悲伤的气氛就越是浓厚,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看到了背对着他、肩膀在微微颤抖的秦卫国。
他看到了跪倒在地、哭得不能自已的陈师长。
他也看到了那几位刚刚还在开会时见过的、此刻却满脸疲惫和挫败的医学专家。
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痛和无力之中,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就在这时,江海峰恰好听到了秦卫国那句如同最终宣判的结论。
“……老首长他……恐怕撑不过三天了。”
“让家属们……都过来,准备后事吧。”
江海峰的脚步,停住了。
他高大的身躯,在原地僵了足足有十几秒。
尽管来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亲耳听到这个“死刑判决”时,他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狠狠攥住,疼得厉害。
英雄末路,最是悲凉。
整个走廊,瞬间被一片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哭声所淹没。
江海峰高大的身躯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英雄末路,国士凋零。
这世间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此。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牵着岁岁的小手,想要将她带离这片悲伤之地,不愿让她过早地接触到死亡的沉重。
然而,就在这一片让人窒 isc 息的悲伤和死寂之中。
一直安静地跟在他身后的岁岁,却突然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手。
她小小的个子,让她可以轻易地从大人们的腿边缝隙中,看到病房里的情景。
在所有成年人的世界里,那间病房,是生命走向终结的绝地。
冰冷的仪器,苍白的床单,还有那个身上插满管子,毫无生息的老人。
一切,都预示着死亡的降临。
但在岁岁的眼睛里,她看到的世界,却截然不同。
她能清晰地“看”到,病床上那个老爷爷的身体,正被一团如同浓墨般化不开的、灰黑色的“死气”所包裹。
那股“死气”是如此的浓郁,几乎要将他整个吞噬。
周围的那些医生和仪器,就像是在往一个漏了底的木桶里倒水,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徒劳地减缓着“死气”蔓延的速度,却无法阻止它的侵蚀。
所有人都认为这个老爷爷不行了。
他们只看到了表象。
岁岁却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她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团浓厚的“死气”核心。
在那位老爷爷的眉心最深处,在那片代表着生命本源的“祖窍”之地,还有一缕光。
那是一缕比头发丝还要细微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金色光芒。
它很微弱,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
但它,却在顽强地闪烁着,没有彻底消散!
那是……“神”!
师父教过她,人之三宝,精、气、神。
精,是身体的根本,如同灯油。
气,是生命的动力,如同火焰。
而神,则是火焰中的那一点光,是意识与灵魂的寄托。
精散,则体亏。
气散,则身亡。
而神散,则魂飞魄散,彻底归于虚无。
只要“神”还在,哪怕只有一丝,就说明这盏生命的灯,还没有彻底熄灭!
灯油快没了,火焰也快灭了,但只要那点光还在,只要重新添上油,拨亮灯芯,就还有救!
这个爷爷,还能救!
这个念头,在岁岁那纯净如白纸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来。
对她而言,这不是一个疑问,而是一个事实。
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是一个不容置疑的、来自于神医谷传承的真理。
于是,在整个走廊都被绝望的哭声和死寂的沉默所统治的时候。
一个奶声奶气的、却又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笃定和威严的声音,突兀地、清晰地响了起来。
“爸爸,这个爷爷的‘神’还没散,我能治好他。”
这句话,就像一颗投入了死水潭中的深水炸弹。
轰!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那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哭声,戛然而止。
医生们低声的交流,护士们匆忙的脚步声,仪器发出的警报声……
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刹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掐断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走廊里所有的人,无论是悲痛欲绝的家属,还是精疲力尽的医生,又或是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军官,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作瞬间僵住。
然后,所有人的脑袋,都像是上了发条的木偶,“咯吱咯吱”地,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向了那个声音的来源。
一个穿着粗布小褂,扎着两个冲天揪,身高还不到他们膝盖的三岁奶娃。
那一双双或悲伤、或疲惫、或麻木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
紧接着,那茫然就迅速地被一种极致的荒诞和不可思议所取代。
她说……什么?
她能治好他?
治好一个被全军区最顶尖的医疗专家组,共同宣判了“死刑”的植物人?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一种更加可怕的、即将喷发的寂静。
空气,仿佛变成了固态,压得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那是一种看疯子,看骗子,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在最不合时宜的场合,开了一个最恶劣玩笑的……小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