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林默拧动钥匙时,指尖传来一股奇异的冰冷触感,仿佛握住的不是黄铜,而是一截从深冬寒潭里捞出的朽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混杂着潮湿、灰尘与老旧报纸的霉味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就是这了,1304房。”中介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姓李,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堆得像菊花瓣。“林先生,您看,这地段,这价钱,打着灯笼都找不着。除了楼层旧了点,别的没话说。”

林默的目光扫过这间约莫三十平米的单身公寓。墙壁是新刷的,廉价的白色涂料没能完全遮盖住底下沁出的水渍,在墙角晕开一片片地图般的淡黄色印记。家具不多,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都是最简单的款式,但看起来还算干净。窗户朝南,尽管今天是个阴天,屋里也还算亮堂。

最重要的是,租金只有同地段市价的一半。

对于一个刚刚被公司“优化”,存款见底,正靠着零散的平面设计私活勉强度日的年轻人来说,这无疑是最大的诱惑。

“行,就这间吧。”林默很快做了决定。他已经没有太多挑剔的资本。

李中介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合同。“那我们把手续办一下。”

合同的纸张是厚重的牛皮纸色,触手粗糙。最上方的标题用一种老旧的宋体字印刷着——《晦生公寓租赁契约》。那墨色黑得异常,仿佛不是印上去的,而是从纸张的纤维深处渗透出来的,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

林默草草地翻看了条款,无非是一些常规的租房约定,只是在末尾有一条用红色字体标注的特别提示:【住户须遵守公寓的全部规定,如有违反,后果自负。】

“这是什么规定?”林默指着那行字问道。

“哦,就是些爱护公物、不扰邻、按时缴纳水电费之类的,老小区的通用条款罢了。”李中介的解释轻描淡写,眼神却有些飘忽。

林默没有多想,在乙方的位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当笔尖划过纸张时,他感到一种轻微的阻力,仿佛墨水正被那厚重的纸页贪婪地吸收。签完字,他抬起头,发现李中介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里混杂着怜悯、解脱,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错觉吧。林-默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接过钥匙,完成了转账,李中介几乎是立刻就转身告辞,脚步匆忙,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

搬家的过程很简单,林默的全部家当只有一个行李箱和一台电脑。当他关上1304号房门的那一刻,走廊里那股若有若无的霉味被彻底隔绝在外。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新生活,即便是在这样一栋破旧的公寓里,也算是一个新的开始。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扇门隔绝的不是外界的嘈杂,而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段属于“正常”范畴的时光。

搬进来的第一周,林默的生活被一种怪异的平静包裹着。

他忙于在各大招聘网站上投递简历,修改作品集,偶尔接一些能糊口的私活。为了节省开支,他学会了自己做饭,一日三餐都在这间小屋里解决。他像一只寄居在螺壳里的生物,最大限度地减少与外界的接触。

但晦生公寓的存在感,却像那些墙角的霉斑,无声无息地蔓延,侵入他生活的每一个缝隙。

这栋楼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正常。林默住在十三楼,他从未听见过楼上或楼下传来任何属于生活的声音——没有电视的喧哗,没有夫妻的争吵,没有孩子奔跑的脚步声。整栋楼仿佛一个巨大的、住满了哑巴的蜂巢。

电梯是另一个诡异之处。公寓的电梯老旧不堪,运行时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有好几次,林默在深夜下楼买东西,电梯会在上行或下行途中毫无征兆地停顿一下,楼层显示屏上的数字会短暂地跳到一个猩红色的“4”,然后才恢复正常。可这栋楼,根本就没有四楼。

他曾试图与邻居建立最基本的社交联系。对门的1303似乎永远有人,门缝底下总透出昏黄的光,但林默从未见过里面的人出来。他试着敲过一次门,想打个招呼,但里面毫无回应,只有那道光,在敲门声落下后,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走廊里偶尔能碰到其他住户。他们大多面色苍白,神情漠然,眼神里带着一种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疲惫与警惕。他们从不交谈,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会下意识地避开。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被看不见的海水包围着。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住在十二楼的一个女人。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面容姣好,但气质冷若冰霜。有一次林默抱着一箱泡面和她在电梯里相遇,出于礼貌,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女人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手术刀一样剖开他的善意,然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找死。”

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林默的耳朵里。他当时愣在原地,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女人那副厌恶至极的表情却无比清晰。

林默将这一切都归结为“大城市老破小的通病”,用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他告诉自己,那些住户或许只是些和他一样的失意者,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无心社交罢了。

直到第七天,那个暴雨倾盆的周六夜晚,他所有的自我安慰,都被碾得粉碎。

暴雨从傍晚就开始了,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窗户,仿佛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挠着玻璃。闪电不时撕裂夜空,将惨白的光投进小屋,短暂地照亮墙上水渍的轮廓。

林默刚完成一个logo设计的初稿,已经是深夜两点。他关掉电脑,揉着酸胀的眼睛准备上床睡觉。就在他按下台灯开关,整个房间陷入黑暗的瞬间——

“滋……滋啦……”

一阵刺耳的静电噪音毫无预兆地响起。

林默浑身一僵,循声望去。声音的来源是床头柜上那台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式收音机。他买它回来,纯粹是为了当个摆设,甚至连电源线都一直扔在抽屉里。

可现在,这台没有接通任何电源的收音机,整个机体正散发出一种病态的、惨绿色的微光。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了林默的心脏。他一动不动地僵在床边,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绿光在黑暗中明灭。

静电噪音持续了十几秒后,突然停止了。紧接着,一个稚嫩的、仿佛被水浸泡过千百遍,带着湿漉漉回响的童声,从喇叭里幽幽地传了出来。那歌声不成调,每个字都拖得很长,像是在水底吟唱:

“一……只……船……飘……呀……飘……”

“没……有……桨……怎……么……摇……”

“红……嫁……衣……水……中……漂……”

“新……娘……子……哪……里……逃……”

“镜……子……前……梳……梳……头……”

“别……回……头……鬼……在……瞧……”

歌声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虫子,顺着林默的耳道往大脑里钻。他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童谣只唱了这一遍。唱完最后一句,收音机上的绿光“啪”地一声熄灭,那诡异的歌声也戛然而止。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窗外狂暴的雨声,以及林默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幻觉?

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摸向那台收音机。触手冰凉,没有任何异常。他发疯似的拔掉所有插座,检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却什么也没发现。

他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就在这时,他扔在枕边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

不是电话,也不是任何社交软件的通知。

屏幕上凭空出现了一个他从未下载过的APP图标,图标是黑色的,中间有一个不断旋转的白色漩涡。APP的名字叫做——【回响】。

一条推送信息,正悬停在图标上方。

林默几乎是屏住呼吸,点开了那条通知。

通知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张极其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座古朴的中式宅院的大门,朱漆斑驳,门环上锈迹斑斑。门楣上方的牌匾,因为年代久远而风化严重,但借着闪电划过时手机屏幕上的一丝反光,林默还是勉强辨认出了上面的两个字——

汪宅。

而在照片的下方,赫然出现了一行用鲜血般赤红色字体显示的倒计时:

23 : 59 : 52

那童谣,那件“红嫁衣”,那个“溺亡的新娘”,还有这座诡异的“汪宅”……无数混乱的碎片在林默脑中炸开。这个倒计时又是什么意思?二十四小时后会发生什么?

无边的恐惧瞬间吞噬了他。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唯一的念头就是逃!逃离这间屋子,逃离这栋该死的公寓!

他踉跄着冲到门口,颤抖的手握住了冰冷的门把。就在他准备拉开门的刹那,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争吵声,清晰地从走廊外传来。

“……又是‘回响’!妈的,到底有完没完!”一个粗犷的男声怒吼道,充满了暴躁和无力。

“闭嘴,赵峰!你想把所有东西都引来吗?”一个清冷的女人声音呵斥道,林默立刻认出,那是十二楼那个骂他“找死”的女人。

“清姐,这次的敕令很模糊,童谣提到了水和新娘,照片是‘汪宅’……我正在查,民国时期本市确实有个富商姓汪,他……”这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焦急。

林默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他僵硬地、缓缓地凑到猫眼上,向外看去。

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三个人。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运动背心的男人(赵峰),正烦躁地来回踱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那个冷若冰霜的女人(陈清)靠在墙上,双手抱胸,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厌倦和烦躁。还有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孩(苏晓禾),正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嘴里念念有词。

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收到了那个“回响敕令”。

林默的心,一瞬间沉到了最深的谷底。

他终于明白,自己签下的不是一份租房合同,而是一纸无法挣脱的卖身契。那合同上用浓墨书写的“晦生公寓”四个大字,此刻在他脑海中活了过来,带着无声的、恶毒的嘲笑。

晦暗不明,苟且求生。

他缓缓地松开了握着门把的手。他知道,门外不是生路,门外是和这些人一样,被卷入同一个未知恐怖漩涡的命运共同体。

手机屏幕上,那血红色的倒计时,像一颗悬在他灵魂上的定时炸弹,正一秒一秒地,精准而无情地,吞噬着他所剩无几的未来。

23 : 58 : 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