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柳姨娘怀孕了,一胎八宝。
整个侯府都疯了,所有人都把她当成家族百年兴盛的最大功臣。
而我,永宁侯府的正妻,却成了这场喜事里一个多余又碍眼的诅咒。
她享受着夫君萧珏派人从天南海北搜罗来的山珍海味,我却在自己的房间里吐到喉咙灼痛,咳出血丝。
她被养得肌肤胜雪,容光焕发,可那些丑陋的、深紫色的妊娠纹,却一条条,如恶毒的蜈蚣,爬满了我的小腹。
她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接受全府的奉承,而我却时常被剧痛折磨到失禁,被下人鄙夷,毫无尊严可言。
我试图向夫君和婆母求救,换来的却是他们冰冷的斥责与警告。
“她为侯府立下泼天大功,你不安分守己,反而心生嫉妒,简直是家族的耻辱!”
直到她生产那天,我被腹中剧痛活活折磨至死,下体止不住的血崩。
一墙之隔的院子,却在为那八个新生儿的降临而彻夜狂欢。
带着无尽的怨恨,我重生了,回到了太医为她诊出喜脉的那一天。
1
“夫人,您醒醒!”
一声急切的呼喊,将我从无尽的黑暗与血崩的剧痛中拽了出来。
我猛然睁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地喘着气。
“我......我这是在哪?”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的贴身侍女春桃见我醒了,喜道:“夫人在自己房里呀,您刚才在榻上魇着了,喊都喊不醒,一身的冷汗。快,喝口水润润嗓子。”
正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眉飞色舞的小丫鬟提着裙角冲了进来。
她激动得连规矩都忘了,跪在地上便大声喊。
“夫人大喜!太医刚刚为柳姨娘诊出了喜脉,而且脉象极为罕见,恐非一胎!侯府要有后了!侯爷大喜,当场就赏了揽月阁上下所有奴仆一人三年的月钱!”
我猛地转头,看向桌上的铜镜。
镜中的我虽面色苍白,却依旧是九个月前的模样,还未被那场酷刑折磨得形容枯槁,不似人形。
我回来了,重生回到了柳姨娘初初诊出喜脉的这一天。
也就在这一刻,一股熟悉的恶心感轰然炸开,翻江倒海般地猛地冲上喉头。
“呕——”
我捂住嘴,却还是没能忍住,将刚喝下的那口水尽数吐了出来,带着一股酸腐的腥气。
春桃大惊失色,连忙为我抚背顺气:“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我摆摆手,推开她,眼中是无尽的冰冷和刻骨的恨意。
我知道,这场将我千刀万剐的酷刑,又来了。
但这一世,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前世我到死,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将怀胎十月的种种苦楚,尽数转移到我身上的。
这世上绝没有凭空的咒诅,一定有媒介!
是藏在我房里的东西?还是下在我身上的药?
我必须把它找出来!
我的目光如利刃般扫过房内的每一处陈设。
“春桃,”我压低声音,语气不容置喙,“传我的话,就说我魇着后觉得屋里晦气,要彻彻底底、从里到外地大扫除一遍。记住,是每一件东西,每一寸角落,都必须经你的手亲自检查,任何多出来的、或是你觉得不对劲的东西,立刻报我!”
春桃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应下:“是,夫人!”
2
我靠在榻上,闭上眼,仔细回忆着前世的点滴。
那场酷刑的每一个细节,如今都成了我寻找破局之法的线索。
一个时辰后,春桃回来了,脸色有些困惑。
“回夫人,都查遍了。从床帐、枕芯到地砖的缝隙,甚至是您所有的首饰衣物,都一一检查过,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物件或是不寻常的香气。所有东西,都和往日一模一样。”
和往日一模一样?
我的心猛地一沉。
找不到有形的凶器,意味着敌人的手段远比我想象的更加诡秘。
柳姨娘有喜的消息,像插上了翅膀,一天之内传遍了整个侯府。
她成了府里最金贵的宝贝,而我这个成婚三年无所出的正妻,则成了那喜庆画卷上最碍眼、最令人厌恶的一笔。
我的病来得蹊跷又猛烈。
柳姨娘那边胃口大开,今日想吃江南的春笋,明日想吃北地的鲜鱼。
我的夫君,永宁侯萧珏,便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将最新鲜的食材和最好的厨子都送到她的揽月阁。
而我,则在她大快朵颐之时,在自己的房中吐得天昏地暗,卧床不起。
那种感觉,像是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拼命地翻搅、挤压,痛不欲生。
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诊脉的结果却永远是“夫人体虚,善妒伤身,郁结于心,需静养”。
我病得连床都下不了,柳姨娘却打着探病的旗号,日日都来我的静安居,炫耀她的恩宠和健康。
这一日,我刚吐完,漱了口,虚弱地躺回床上,她便又来了。
她穿着一身娇艳的桃花色长裙,衬得那张脸愈发红润光泽,与我的灰败形成鲜明对比。
她手里端着一小碟晶莹剔透的话梅,施施然地坐到我的床边,故意拈起一颗,慢悠悠地放进嘴里,发出享受的咂嘴声。
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用鹰隼般的目光,一寸寸地审视着她。
既然找不到外在的媒介,那问题是否出在她自己身上?
是她头上那支晃眼的赤金步摇?
还是她腰间那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
“哎呀,姐姐这是怎么了?妹妹听说你又不舒服,心里担忧,特地来看看。”
她咂了咂嘴,一脸无辜地看着我,眼底却满是藏不住的得意。
“是不是妹妹胃口太好,扰到姐姐了?这可真是罪过。”
3
我闭上眼,连看她一眼都觉得恶心。
她却不依不饶,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说来也怪,妹妹我怀着身孕,却身子爽利,吃嘛嘛香。姐姐你这没怀的,反倒比我害喜还厉害。莫不是......姐姐你这心里容不下人,老天爷都看不过去,降罪于你?”
我依旧沉默,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得意的轻笑。
“姐姐可要放宽心。侯爷说了,女人最重要的就是为夫家开枝散叶,其次便是身子康健能伺候好夫君。姐姐您占不上前面,可别连后面也丢了呀。不然这正妻的位置,怕是也坐不稳了。”
这句话,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前世的我,就是听到这番话后,气血攻心,当场晕厥。
但这一世,我猛地睁开眼,对上她那双满是挑衅和嘲讽的眸子。
我没有哭闹,没有愤怒,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万年不化的寒冰。
我的平静,反而让柳姨娘有些不安。
她讪讪地笑了笑,起身道:“妹妹看姐姐也累了,就不打扰了。”
她走后,我才缓缓地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四个深深的血痕。
当夜,萧珏终于踏入了我的静安居。
他身上带着揽月阁的脂粉香和一丝酒气。
他走近床边,本欲坐下,却在闻到我身上因喝药和呕吐而残留的淡淡药味时,猛地皱起了眉。
“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他语气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我无力回答。
他退后一步,像是在躲避什么瘟疫。
“本侯回房是来歇息的,不是来看你这副病怏怏的脸色的!”
说罢,他拂袖而去,径直走向了柳姨娘的揽月阁。
我听到他吩咐下人:“去告诉柳姨娘,本侯今晚歇在她那里,让她备些解酒汤。还有,把静安居的门给我看好了,别让夫人出去冲撞了贵人。”
我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远处传来的隐约笑语,心中一片荒芜。
我的“病情”每况愈下。
随着柳姨娘的肚子一日日隆起,我身上开始出现各种匪夷所思的症状。
我的肚皮像是被吹胀的猪胞,皮肤被撑到半透明。
底下青紫色的血管和蜈蚣般的妊娠纹交错盘踞,甚至开始渗出黏腻的血水。
一次更衣时,萧珏无意中瞥见,他脸上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一具腐烂的尸体,当场干呕出来。
连退三步,指着我,声音里满是惊骇与鄙夷:“你这肚子......简直比乱葬岗的野狗啃过的都恶心!滚!别让本侯再看到你!”
说完,他仓皇逃窜。
4
婆母对我的打压也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她命人将我拖到府里所有家眷妾室面前,扒开我的衣服,让众人“欣赏”我那可怖的肚皮,以此为乐。
她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这肚子怀不上孩子,倒是能长出一堆恶心的玩意儿来冲撞我金孙!来人,给我拿针来,把这些污秽的东西都给我刺破了!”
冰冷的绣花针扎进皮肉,我疼得浑身痉挛,却只能在众人鄙夷的窃笑中,咬碎了满口银牙。
到了后期,我的腹中便成了八个小鬼的刑场。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里面拳打脚踢,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内脏被他们挤压、撕扯、移位。
但我没有放弃。
重生一次,我若还是那般任人宰割,岂不白白受了那两世的苦楚。
我不再相信太医,不再向任何人求助。我开始自救。
我开始偷偷地记录,记录下自己每一次呕吐、每一次腹痛的时间和程度。
同时,我也让春桃想尽办法,记录下柳姨娘那边的所有动向。
两份记录摊开,我夜夜在灯下比对,试图从中找出某种规律。
既然找不到媒介,斩不断这诡异的联系,那我......能不能利用它?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型。
当春桃告诉我,柳姨娘今日的膳食是温补的鸽子汤时,我便立刻喝下一杯寒凉的菊花茶。
冰凉的茶水入喉,我腹中的绞痛似乎真的被镇住了一丝。
我屏息凝神,仔细倾听。
许久,揽月阁隐约传来一声器物摔碎的轻响,和一个丫鬟的低呼:“姨娘,您怎么突然打了个冷战?”
我的心狂跳起来。
转眼入冬,京城下起了第一场雪。
柳姨娘的肚子已经大得惊人,她畏寒,揽月阁的地龙烧得如同夏日。
而我的身体,却在那一夜,被拖入了前所未有的深渊。
那是一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猛烈的腹痛,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铁钎,在我的小腹里疯狂地搅动。
我痛得在床上打滚,冷汗浸湿了我的长发和中衣,连牙齿都咬出了血。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像前世一样,提前被这无休止的折磨耗尽生命时,一个疯狂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了我被痛苦占据的脑海。
我知道,时机到了。
这剧痛,既是她即将功成的预兆,也是我发动总攻的号角。
“春桃,”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她下令,“扶我起来!去院子里!”
我一步步走到院中。
毫不犹豫地踢掉了脚上的绣鞋,赤着双足,踩在了那片冰冷刺骨的积雪之上。
极致的冰寒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我冷得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战。
我没有理会春桃的惊呼,只是对她命令道:“去,把我前几日让你备下的那碗黄连苦胆茶端来!要冰的!”
我接过碗,迎着风雪,仰头一饮而尽。
那苦涩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像在我燃烧的内腑里,浇上了一盆冰水。
就在那一瞬间,我腹中那狂暴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胎动,猛地一滞!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那温暖如春、被层层保护起来的揽月阁里,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凄厉无比、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叫!那声音,属于柳姨娘。
第2章
5
揽月阁瞬间大乱。
丫鬟婆子们的惊呼声、脚步声,和柳姨娘那惊恐的哭喊声混杂在一起,穿透了风雪,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中。
“快!快传太医!”
“不好了!柳姨娘见红了!”
“肚子好痛!我的肚子好痛!像要掉下来一样!救我!侯爷救我!”
我站在雪地里,任凭那冰冷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发间。
腹中的剧痛,真的如同潮水般退去了大半,只剩下阵阵余波。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宛如新生的轻松感。
春桃也听到了那边的动静,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揽月阁的方向,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我缓缓地,将手中的空碗递给她。
我的脸上,露出了重生以来,第一个真正的,带着笑意的表情。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和掌控全局的快意。
“春桃,”我轻声说,“扶我回房吧。天冷,该添些炭火了。”
那一夜,侯府上下鸡飞狗跳。
太医们进进出出,萧珏和婆母在揽月阁守了一整夜。
而我,则在温暖的房中,睡了重生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日,我便听说了昨夜的结果。
柳姨娘只是虚惊一场,太医诊断为“胎气受寒,动了胎气”,并无大碍,但需好生静养,切不可再受半分寒气。
柳姨娘却被吓破了胆。
她变得如同惊弓之鸟,揽月阁的地龙烧得更旺了,连窗户缝都用棉布塞得严严实实。
她整日卧床,裹着三层被子还嫌冷,任何带凉气的东西都不许靠近。
萧珏来看我时,脸上满是疲惫和审视。
“昨夜,你在做什么?”他沉声问道。
我正坐在窗边,慢悠悠地喝着一碗温热的红枣羹,闻言,抬起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回侯爷,臣妾昨夜腹痛难忍,在房中枯坐了一夜罢了。怎么,侯爷是觉得,柳妹妹动了胎气,也与臣妾有关吗?”
我的坦然,让他的质问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我一个被禁足在院中的病人,如何能影响到那被层层保护的揽月阁?
他找不到任何证据,只能将一切归咎于意外。
但他看我的眼神,却多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而我,则彻底掌握了我的武器。
我不再被动地承受痛苦。
我开始学习掌控它,甚至......享受它。
我命人将我的房间收拾得极为清雅,甚至有些冷清。
我不再用那些暖色调的锦被,换上了触感微凉的素色绸缎。
我不再喝那些温补的汤药,反而日日都让春桃为我备上一些性寒的凉茶。
我的每一次“自苦”,都会在柳姨娘身上,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恐慌。
有时是她吃饭时突然没了胃口,有时是她睡梦中猛然被腹痛惊醒。
这些小小的“意外”,不足以致命,却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日复一日地刺穿着她紧绷的神经。
我知道,这还不够。
我要的,不是让她变成一个和我一样的病人。
我要的,是让她在最志得意满、最接近天堂的那一刻,亲身体验一遍我前世所受的、那被活活撕裂的地狱。
6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和暗流涌动中,缓缓地过着。
我依旧是那个“病弱”的主母,每日待在静安居,礼佛,看书,喝着那些让丫鬟们都觉得“苦寒伤身”的凉茶。
柳姨娘则成了侯府最娇贵的瓷器,被小心翼翼地供奉着。
经历了上次的“见红”事件,她变得更加谨小慎微。
揽月阁里,暖炉从不熄灭,衣食住行,无一不精,无一不暖。
萧珏和婆母,似乎也渐渐放下了对我的那一丝疑虑。
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在自暴自弃,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来宣泄那无声的嫉妒。
他们不知道,我每一次饮下凉茶,每一次在寒夜里推开窗户,都是在为我的复仇,磨砺着最锋利的刀刃。
我开始更精准地操控这场无形的战争。
春桃成了我最得力的耳目。
她通过收买揽月阁的一个小丫鬟,能将柳姨娘每日的脉案和进补的食谱,分毫不差地送到我的案头。
“夫人,今日柳姨娘的脉象是‘肝火旺盛’,太医嘱咐要静心安神。”
我点点头,转身便让春桃在我的小釜里,煮上一壶能让人心烦气躁的合欢皮。
“夫人,柳姨娘今日要服用滋阴补肾的紫河车大补膏。”
我便在同一时间,喝下能“泄肾火”的泽泻汤。
于是,侯府的下人们常常能看到这样一幅奇景:揽月阁里的柳姨娘,明明享用着最顶级的补品,却时常无故发火,心悸盗汗,状态时好时坏;而静安居里的我,明明吃着最清苦的食物,气色却一日比一日沉静,眼神也愈发清亮。
我的武器越来越得心应手。
我甚至发现,我的情绪,也能通过这诡异的连接传递过去。
当我心中充满怨恨和杀意时,柳姨娘便会噩梦缠身,夜不能寐。
当我强迫自己进入一种绝对的、冰冷的平静时,她则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发自心底的空虚和恐慌。
柳姨娘快被逼疯了。
她开始疑神疑鬼,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要害她。
她斥骂的范围,从下人,渐渐扩大到了前来探望的姬妾,甚至连婆母,都挨过她几次不轻不重的顶撞。
萧珏对她的耐心,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消磨中,流失殆尽。
他来我这里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
他不再是来质问,也不是来安歇,他只是在被柳姨娘的歇斯底里搅得心烦意乱后,来我这片冷清之地,寻求片刻的安静。
他看着我平静地抄写佛经,看着我淡然地品着苦茶,眉头紧锁。
“你......”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为何总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我从经书中抬起头,迎上他复杂的目光,轻声反问:“侯爷希望臣妾,是何种模样呢?是像从前那般,为您的一句关怀而欣喜若狂,为您的一丝冷漠而肝肠寸断?还是像柳妹妹那般,为您的一举一动而时喜时悲?”
我的话,让他哑口无言。
他或许从未想过,一个女人,可以不依附他的喜怒而活。
他坐了一会儿,终是觉得无趣,起身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没有半分涟漪。
我知道,他不是来关心我,他只是在另一处感到了厌烦,才想起我这个被他遗忘在角落的摆设。
我的心,早已在重生那一刻,就死了。
如今支撑我活下去的,唯有仇恨。
而我的仇人,不止一个。
7
柳姨娘的肚子,已经大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即使是经验最丰富的接生婆,也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孕肚,她们私下里都说,这绝非凡胎,定是文曲星、武曲星下凡,是侯府泼天的富贵。
婆母更是喜不自胜,日日在佛堂祈祷,甚至已经开始为她未来的孙儿们,向皇上请封世子之位。
萧珏也因此暂时收敛了对柳姨娘的不耐,他每日流连于揽月阁,亲手为柳姨娘布菜,柔声细语地安抚她,眼中的期盼和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整个侯府,都沉浸在一种即将迎来天大荣耀的狂热氛围之中。
他们越是期待,我便越是冷静。
我知道,这高高捧起的希望,在摔碎的那一刻,才会发出最悦耳的声响。
我开始为我的最后一击,做着精密的准备。
我不再满足于那些小打小闹的反噬。我要积蓄力量,将前世今生所有的痛苦和怨恨,凝聚成最致命的一击,在她最志得意满、侯府最举家欢庆的那一天,尽数奉还。
我让春桃以“为夫人冬日解乏”为名,从外面买回了最烈的烧刀子酒。
我又将库房里那些大补的人参、鹿茸,都取了出来。
春桃不解:“夫人,您身子本就寒凉,为何还要用这些燥热之物?”
我笑了笑,没有解释。
我在等一个时机。
时机很快就来了。
冬至日,宫中设宴,萧珏作为新贵,携眷出席。
按照规矩,我这个正妻本该陪同。
但我以“病体沉珂,不宜见风”为由,推辞了。
婆母巴不得我不去丢人现眼,立刻就准了。
于是,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便落到了柳姨娘头上。
她虽身怀六甲,行动不便,但为了这份荣耀,还是精心打扮,由萧珏亲自搀扶着,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我知道,宫宴之上,酒是少不了的。
而柳姨娘为了腹中“金孙”,定然滴酒不沾。
这,就是我为她准备的舞台。
在他们离府的那一刻,我屏退了所有下人。
我将那烈性的烧刀子酒,倒入赤金小釜之中,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些大补的人参、鹿茸,尽数投了进去。
我没有点火,而是端着小釜,走到了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梅树下。
我脱去鞋袜,赤着双足,再一次踩上了那冰冷的、尚未融化的积雪。
我将小釜放在雪地里,任由那极致的冰寒,将釜中的烈酒与药材,冻得“滋滋”作响。
我闭上眼,感受着从脚底传来的、几乎要将骨髓冻僵的寒意。
而我的意念,则跟随着那无形的连接,飘向了金碧辉煌、歌舞升平的皇宫。
柳姨娘,好好享受我为你准备的,这最后一场盛宴吧。
8
皇宫,延和殿。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柳姨娘作为永宁侯府的宠妾,又身怀“八宝”这等祥瑞,今日在宴会上可谓是出尽了风头。
她被安排在离皇后娘娘最近的席位,各府的夫人们都围着她,说着奉承话,眼中满是羡慕与嫉妒。
萧珏坐在她的身侧,与同僚们推杯换盏,脸上的得意之色,几乎要满溢出来。
每当有人向他恭贺,他都会温柔地看一眼身旁的柳姨娘,那份宠爱,羡煞旁人。
柳姨娘享受着这份万众瞩目。
她抚摸着自己巨大的肚子,感觉自己已经站在了人生的巅峰。
她甚至已经开始想象,等孩子们出生,她被册封为平妻,不,或许侯爷会为了她,休了那个病怏怏的、只会占着位置的沈甄,让她成为真正的侯夫人的那一天。
皇后娘娘含笑举杯,对她说道:“柳姨娘身子不便,便以茶代酒吧。你为侯府立下如此大功,实乃我大周女子的楷模。”
柳姨娘受宠若惊,连忙端起茶杯,起身谢恩。
也就在她起身的那一刻,一股毫无征兆的、极致的痛苦,猛地从她的小腹深处炸开!
那不是以往任何一次的腹痛。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一半如坠冰窟,一半如遭火焚的诡异感觉。
她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两只无形的大手,一只用冰,一只用火,疯狂地撕扯、揉捏。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延和殿的和谐与喜庆。
柳姨娘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般瘫软下去。
“依娘!”萧珏大惊失色,连忙扶住她。
“痛......好痛......”柳姨娘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嘴唇发紫,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我的肚子......像火在烧,又像冰在扎......侯爷......救我......”
全场哗然。
皇后和皇上也变了脸色,立刻传唤御医。
御医们赶来,团团围住柳姨娘,切脉、问诊,却是个个面面相觑,冷汗直流。
脉象......脉象并无异常!
除了有些急促,胎像依旧是稳固的。
可柳姨娘那痛苦到几乎要昏厥的模样,却绝非作伪。
“废物!”萧珏看着在自己怀中痛苦挣扎的柳姨娘,对着御医们咆哮道,“连个病因都查不出来,本侯要你们何用!”
而柳姨娘,在剧痛的折磨下,神志开始涣散。
她的眼前,开始出现各种幻象。
她仿佛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正赤着脚站在雪地里,对着她阴森森的微笑。
“是她......是沈甄那个贱人......”她死死地抓住萧珏的手,用尽力气嘶吼道,“是她在害我!她在用邪术害我和孩子!”
在皇宫大内,在君王面前,说出“邪术”二字,乃是大忌。
萧珏的脸,瞬间变得和柳姨娘一样惨白。
他想捂住她的嘴,却已经来不及了。
皇上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场本该让永宁侯府风光无限的宫宴,彻底成了一场贻笑大方、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闹剧。
而此时的我,在静安居的雪地里,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我感受着釜中那已经冻得刺骨的酒液,又抬头看了看天色。
时候,差不多了。
我端起小釜,走回房中,将那釜冰火交织的毒酒,悉数倒入了烧得正旺的炭盆之中。
“滋啦——”
一声轻响,酒液瞬间蒸腾,化作无形的、致命的蒸汽,消散在空气里。
这是最后一击。
柳姨娘,准备好,迎接你的产期吧。
9
宫宴上的惊变,让永宁侯府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柳姨娘被连夜送回府中,虽然之后渐渐缓了过来,但那场突如其来的、无法解释的剧痛,和她在御前失态喊出的“邪术”二字,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在了萧珏和婆母的心里。
他们开始用一种审视和怀疑的目光,看待这场泼天富贵。
而柳姨娘,则彻底被吓破了胆。
她整日疑神疑鬼,将揽月阁封锁得如同铁桶一般,不许任何人探视。
她看谁,都像是要害她的仇人。
她的产期,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提前到来了。
那一天,天色阴沉,像是要塌下来一般。
揽月阁里,最好的接生婆、经验最丰富的太医,早已严阵以待。
而我的静安居,则前所未有的冷清。
我遣走了春桃,告诉她我要独自静修,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关上房门,为自己画上了精致的妆容,换上了一袭大红色的、绣着凤凰于飞的嫁衣。
那是我三年前嫁给萧珏时,所穿的衣裳。
我要让他,让这侯府的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是谁,笑到了最后。
当揽月阁的方向,传来第一个丫鬟惊喜的呼喊“发动了!柳姨娘发动了!”之时,我端坐在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美得妖异的自己。
我笑了。
然后,我端起早已备好的一碗颜色深黑如墨的汤药,一饮而尽。
那是我用数种活血化瘀的猛药,配上“雪见草”的粉末熬制而成,足以催动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反噬。
药汁入喉,如滚烫的岩浆,瞬间在我腹中炸开。
与此同时,揽月阁的方向,传来了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惨叫。
产房内,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柳姨娘的生产,从一开始,就变成了惨烈的地狱。
“血!大出血!柳姨娘血崩了!”
接生婆的声音带着哭腔,吓得浑身发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还没开始用力,就......就跟要去了半条命一样?”
太医们也慌了手脚,围着床榻,却束手无策。
柳姨娘躺在血泊之中,那张娇媚的脸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虚空,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
“啊——!我的肚子!不是我!这痛不是我的!”
她撕心裂肺地尖叫着,声音凄厉得让院外的下人们都毛骨悚然。
萧珏和婆母冲进产房,被眼前的血腥场面惊得呆立当场。
“依娘!依娘你怎么了?”
萧珏扑到床边,抓住柳姨娘的手,却被她冰冷的体温和那疯狂的眼神吓得一颤。
“是她!是你对不对!”柳姨娘突然回过神,死死地抓住萧珏的衣襟,指甲深陷入他的皮肉,“是沈甄那个贱人!是她搞的鬼!”
她的神志已经完全混乱,在剧痛的逼迫下,将所有的秘密都嘶吼了出来。
“是她知道了......是她破了我的‘龙凤胎母蛊’!那痛......那撕裂身体的痛,本该是她的!是她把痛还给了我!侯爷!救我!我的观音像......我的观音像呢......”
“蛊?”
“反噬?”
这两个在宫宴上就曾听到的词,此刻从柳姨娘嘴里再次喊出,如同两道惊雷,在萧珏和婆母的脑中炸开。
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状若疯魔的柳姨娘,终于将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柳姨娘却已经等不到他们的理解了。
在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中,她猛地瞪大了双眼,头一歪,便彻底没了声息。
她至死,都保持着那副极度惊恐和痛苦的表情。
而我,正是在这一刻,身着大红嫁衣,一步一步,缓缓地走进了这间血气冲天的产房。
我的出现,让所有人都静止了。
他们看着我,看着我身上那刺目的红,和我脸上那平静到诡异的微笑,像是白日见了鬼。
萧珏猛地回头,他的眼神从震惊、迷茫,最终化为了难以置信的恐惧:“你......你都知道?”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已经死去的柳姨娘,和她身下那一片狼藉的血污。
我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侯爷,你的八个孩子,我已经替柳姨娘生完了。”
10
柳姨娘死后,太医们战战兢兢地剖开她的肚子,想要取出“小侯爷”和“小小姐”们。
然而,当那八个所谓的“宝”被一一取出时,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
那根本不是正常的婴孩,而是一团团尚未成型的、形态诡异的血肉,是阴毒邪术催生出的怪物。
侯府一胎八宝的天大喜事,瞬间成了一桩骇人听闻的惊天丑闻。
永宁侯府,一夜之间,成了京城最大的笑柄和人人避之不及的凶宅。
萧珏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夜。
天亮时,他双眼通红,形容憔悴地来到了我的静安居。
他看着我,看着我身上那尚未褪去的大红嫁衣,脸上满是悔恨和痛苦。
“甄儿......”他声音嘶哑地开口,“是我错了......是我瞎了眼,是我对不住你......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我们重新开始。”
他试图来拉我的手,被我侧身避开。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两世、也恨了两世的男人,心中再无半分波澜。
我从妆台下,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盖上了我私印的“和离书”,轻轻地放在他面前。
“侯爷,”我平生第一次如此平静地称呼他,“你渴望子嗣,我成全你。柳依娘求仁得仁,也算圆满。她所受之苦,是我前世所受的百倍千倍,如今,她用命还了。至于你......”
我顿了顿,看着他那张瞬间煞白的脸,继续道:“你欠我的,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还得清的。但我也累了,不想再与你纠缠。”
“签了它。从此,你我恩断义绝,黄泉路上,亦不复相见。”
萧珏浑身颤抖,他看着那封和离书,像是看着自己的催命符。
他想说什么,想挽留,想忏悔,但在我冰冷决绝的目光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颤抖着手,取过笔,在那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三日后,我带着母亲留给我的、丰厚无比的嫁妆,和忠心耿耿的春桃,坐上了南下的马车。
我没有回头去看那座囚禁了我两世的牢笼,也没有去看来送我的、一夜白头的萧珏。
马车驶出京城,江南的春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和花草的清香,迎面吹来。
我轻轻地掀开车帘,看着外面那自由而广阔的天地,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身后,是侯府的衰败与丑闻,是萧珏余生的悔恨与孤寂。
而身前,是我崭新的、只属于我自己的,快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