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9年12月3日,舟山工业区废弃船坞。
统御式冲破海面的瞬间,艾莉卡被扑面而来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咸涩的海水从机甲关节缝隙中瀑布般倾泻而下,在锈蚀的金属码头上积成一片片反光的水洼。
"扫描完成。"陆铭的声音带着电子干扰的杂音,"十二点钟方向,防辐射铅板保存完好。"
视野清晰时,艾莉卡屏住了呼吸。
船坞是敞开的钢铁棺椁。百米高空的龙门吊轨道从中断裂,残骸如断剑插进浑浊海水。两侧排列着上百台战前EXM残骸——弹坑遍布的堡垒、肢体扭曲的敏捷型、焦黑露骨的骨架,在雨中流淌赭红锈泪。
死寂中唯有海风呜咽。
"这里……是它们的诞生地?"艾莉卡冰蓝色瞳孔扫过钢铁巨像,恍惚看见明亮装配线与焊接火花的幻影,转瞬被眼前废墟覆盖。
"曾经是。"陆铭避开地面荧光的辐射积液,指向半塌建筑钢架上烧焦的标语残迹:"万象东海重工 - EXM 的未来由此开辟"。他声音低沉:"再先进的造物,炸碎了就是废铁。"
统御式踏过满地锈骸,液压系统发出沉重的喘息。机甲新装的肩甲擦过一具跪姿的"据点防卫式样"残骸,刮落的铁屑如血雨纷飞。艾莉卡突然按住太阳穴——那台残破机甲的胸腔内,隐约露出半截熟悉的弗雷斯提利动力核心。
船坞滑道深处,探照灯光切开尘埃。
倾倒的装配台斜插在地面,巨型螺栓如散落的巨人骨骸。扭曲的输送带旁,垂落的机械臂末端还钳着半副未完工的EXM胸甲。墙上的安全标识与管道图早已洇成模糊的色块。
“弗雷斯提利系列的通用接口……应该集中在核心部件库。”陆铭一边驾驶统御式绕过一堆坍塌的钢梁,一边根据残存的区域标识牌判断方向。他的眼睛像鹰隼般扫视着废墟,不放过任何有用的细节:一捆还算完好的超导电缆,几块散落的复合装甲板,甚至一个被压扁但内部元件可能完好的工具箱。
突然,艾莉卡按住太阳穴,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气。“呃……”
"怎么?"陆铭指尖悬在武器键上。
"幻听……"她甩头驱散脑中的警报嘶鸣,视线却粘在侧方——防爆门半张着嘴,门内通道的墙壁喷着暗红色辐射标记,像干涸的血痂。
"死人的回声罢了。"陆铭记下坐标,推进杆猛地前推,“跟紧点,别乱碰东西。天知道这些老古董还连着啥要命的玩意儿。”
"找到了。"陆铭突然压低声音。统御式的探照灯照亮角落里一个半埋的集装箱,箱体上褪色的"弗雷斯提利-01"字样依稀可辨。
撬开严重锈蚀的集装箱门锁花了陆铭不少力气。里面并非想象中的整齐排列,而是经历过剧烈颠簸,各种零件散落一地,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但保存环境相对干燥,核心部件包裹在惰性气体填充的密封箱里,状态意外地好。
“肩甲组件,矢量推进器阵列基座……还有这个!”陆铭从一堆缓冲材料里拖出一个沉重的金属箱,打开后,里面是数排闪烁着幽蓝冷光的高密度能源耦合器。“好东西!统御式原来的出力限制器可以扔了!”他兴奋的叫道。
拆卸工作持续了六个小时。当最后一块肩甲组件安装到位时,统御式突然发出前所未有的嗡鸣。艾莉卡眼前的HUD界面如烟花般炸开无数新参数,背部新增的推进器阵列自动展开,在夕阳下投出猛禽般的阴影。
统御式猛地一震,不再是之前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哀鸣,而是发出一种深沉、有力、仿佛沉睡巨龙苏醒般的咆哮。
“这……这才是它应有的样子啊。”陆铭抚摸着操纵杆上因能量充盈而微微发热的新激活纹路,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这台被他从废墟里拖回来、修修补补的“破铜烂铁”,此刻终于展露出属于顶尖试验机甲的峥嵘一角。
艾莉卡看着眼前繁复而强大的新界面,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控制台。一丝微弱的、不同于以往的神经连接感传来,更清晰,但也……更沉重。仿佛这台机甲沉睡的力量正在苏醒,而驾驭它所需的意志也在同步增长。
就在这份震撼和短暂的希望感充盈驾驶舱时——
“嘀嘀嘀——!!!”
尖锐刺耳的被动传感器警报毫无征兆地炸响!全息雷达图上,三个代表极高威胁的漆黑三角符号,如同滴入清水的墨点,瞬间从代表周围集装箱废墟的阴影区域浮现!
“后面!”艾莉卡尖叫。
陆铭的反应快如闪电,统御式庞大的身躯在他的操控下展现出不可思议的敏捷,一个近乎完美的战术规避侧滑——它比以前灵活得多。
唰!唰!唰!
三道幽绿色的高能粒子束几乎贴着统御式刚刚站立的位置扫过,将混凝土地面熔出深深的沟壑。灼热的气浪让空气都扭曲起来。
三台通体漆黑、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EXM,如同从阴影中凝结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周围。它们的装甲线条极其流畅,带着忍者般的诡秘感,肩甲被改造成了锐利如手里剑的形状,眼部传感器闪烁着冰冷无情的猩红光芒。
“忍者型……”陆铭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握紧操纵杆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马克西翁的特种暗杀部队……咱们的面子这么大吗?”
最前方那台忍者型没有继续攻击,而是突然抬手。它的手臂装甲滑开,一枚小巧的银色数据胶囊被精准地弹射而出,“噗”地一声吸附在统御式驾驶舱的观察窗上。
舱内灯光诡异地暗了一瞬,接着,一个全息投影在两人之间强制展开。
黑沼圭一的身影悬浮在那里。他依旧穿着纤尘不染的白大褂,那只精密的机械右手此刻正以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温柔姿态,轻轻摩挲着一个东西——一个边缘镶嵌着细小碎钻、造型精巧的白色羽毛状发卡。
艾莉卡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那个发卡……是她还在实验室时,每天清晨由冰冷的机械臂为她佩戴上的,是她作为“A-47”时,唯一被允许拥有的、属于“艾莉卡·冯·克莱因”这个虚假名字的可怜装饰品。她甚至能回忆起发卡别进头发时,那细微的金属冰冷触感,以及随之而来的、对即将开始实验的恐惧……
"艾莉卡。"投影中的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记忆的闸门轰然崩塌。她看见白色房间里的束缚椅,看见黑沼将注射器刺入她颈后的神经接口,看见自己挣扎时发卡掉落在地的清脆声响……
“不……!”艾莉卡猛地抱住头,尖锐的刺痛从太阳穴炸开!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束缚带勒紧手腕的窒息感,手术器械冰冷的反光,黑沼俯视着她时镜片后狂热而冰冷的眼神,还有发卡掉落在地板上那声清脆又遥远的“叮”响…… “那不是约定!那是……那是……!”
陆铭猛地扳过她的肩膀:"看着我!那混蛋在故意刺激你!"
艾莉卡的瞳孔剧烈收缩,冰蓝色的虹膜上浮现出细密的电路纹路。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带着某种非人的机械质感:
"横滨……第三实验室。"这些词汇像被强制抽取的档案,"我的……初始同步记录……"
忍者型突然集体后撤,其中一台用刀尖在码头地面刻下坐标,随后自爆成紫色的EMP云雾。在通讯彻底中断前,黑沼的最后一句话在舱内回荡:
"我准备了更好的容器等你,47号。"
暴雨抽打着统御式新安装的肩甲,发出密集的金属哀鸣。艾莉卡蜷缩在副驾驶座上,指尖深深陷进臂弯。黑沼的声音还在耳蜗深处回响,但更刺痛的,是那些强行撕裂记忆帷幕后裸露的神经——手术刀的冷光、培养液的黏腻感、编号刺青的灼痛……这些碎片锋利如玻璃,却拼不出完整的图案。
"他说‘更好的容器’……"她盯着自己颤抖的指尖,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我到底是什么?"
陆铭没回答。他正粗暴地扯开统御式后颈的检修盖,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管线。"管你是什么,"他咬着手电筒,声音含糊却斩钉截铁,"现在你是老子的麻烦。" 扳手拧开最后一颗螺丝时,暗格里滑出一张泛黄的地图——横滨实验室的位置被红笔重重圈出,边缘潦草地写着三个字:
找到我。
艾莉卡瞳孔骤缩。这字迹……属于自己,失忆前的自己。
"看来‘你’比‘现在的你’靠谱。"陆铭把航海图拍在控制台,手指戳向横滨港的位置,"黑沼要的是统御式,还是你?"
"我不知道……"艾莉卡痛苦地按住太阳穴,那里正浮现出破碎的画面:无菌室的白光下,黑沼的机械手将一枚晶片植入统御式核心,而培养舱里的"自己"正睁着空洞的眼睛……"但每次脉冲失控,都有画面闪回……像是被锁在匣子里的光。"
“我……我从一开始就……!”艾莉卡的手指越抓越紧,仿佛要探进自己的脑子。
陆铭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有拆卸机油留下的黑痕,温度却烫得惊人。"听着白毛,"他盯着她虹膜深处未褪尽的电路纹路,"阿黄想干翻的是马克西翁,但害死他的是战争本身。" 他另一只手猛地拉开驾驶舱储物柜——里面塞满罐头和弹药,最上面压着一本边角起毛的《机械城》绘本。
暴雨敲打着观察窗,绘本封面被溅湿的深色水渍晕染开来。艾莉卡摩挲着封面上齿轮城的浮雕,冰凉的触感奇异地平复了神经的刺痛。她翻开内页,停在发条鸟获得新翅膀的那一页。空白处有行稚拙的铅笔字:"飞累了记得吃饭" ——是她一个月前写的。
“拿着。”陆铭突然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这是……”艾莉卡缓缓张开手掌——在她的手心里,静静卧着一只小巧的发条鸟。艾莉卡怔怔地望着掌心那具小小的机械造物。发条鸟的铜羽边缘泛着经年摩挲特有的温润光泽,关节处凝结的机油像琥珀般包裹着几粒细沙——那是陆铭修车时总沾在指缝间的海湾沙粒。她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陆铭。
“……两个月之前捡到的。发条齿轮组全锈死了,本来想当废铁卖的。”他生硬地补充道:"最后也没修好,反正也占地方。"
看着他别扭的表情,艾莉卡的唇角微微勾起。
"为什么是现在给我?"她轻声问。
陆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全息屏的蓝光在他眉骨的疤痕上投下锯齿状的阴影:"那混蛋发的信息里……叫你47号。"
"那疯子把你切成碎片又缝起来,往你脑子里塞垃圾……" 陆铭不自觉地抓紧她的手指,"但能告诉我统御式冷却阀在哪儿的,是啃着硬面包翻绘本的艾莉卡,不是什么47号!"
发条鸟的蓝宝石眼睛倒映着艾莉卡骤然收缩的瞳孔。
"听着白毛。"陆铭深吸一口气,似乎在艰难的组织语言,"这破玩意锈成渣都记得自己是个鸟。你要是敢被那个编号唬住——"
"——那你就帮我把它修好。"艾莉卡突然接话,锈住的发条在她掌心刮出一道红痕,"我想要听它唱歌。"
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不过看着自己手心里小小的发条鸟,艾莉卡心中的阴霾不知怎得散去了大半。
"黑沼的实验室……"她轻声开口,湿漉漉的白发贴在苍白的脸颊,"可能有所有实验记录……"
"也可能有能把人炸成灰的陷阱。"陆铭接话。
"但那里有‘我’消失的部分。"艾莉卡的手指抚过绘本上发条鸟的翅膀,"如果不去……剩下的‘艾莉卡’也会被吃掉。" 她指向航海图上颤抖的笔迹,"写这个的‘我’,在求救。"
陆铭沉默地启动引擎。统御式背部新装的矢量推进器开始预热,幽蓝的光芒在暴雨中蒸腾出大片白雾。他拉下防冲击面罩前,最后瞥了一眼艾莉卡:
"到了横滨,你指路。"金属面罩遮蔽了他所有表情,唯有声音穿透雨幕。
"我拆门。"
统御式冲破雨帘的瞬间,艾莉卡将绘本按在胸口。黑沼的声音被引擎轰鸣碾碎,取而代之的是陆铭敲打控制台的熟悉节奏,像另一颗心脏在钢铁躯壳里搏动。
【导航设定;横滨港】
……
……
发条鸟站在时之冢的塔尖,新生的羽翼在风中轻轻震颤。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垮这座由破碎计时器堆砌的高塔。它低头看着翼骨内侧的卡槽——那里本该刻着它的名字,如今却只剩一道被磨平的凹痕。
“迷路了?”
齿轮爷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和得像生锈的铰链被滴上润滑油。老人不知何时已坐在塔顶的齿轮堆旁,油壶搁在膝上,布满岁月刻痕的手指正轻轻拨弄一枚古老的怀表。表盘上的指针早已停转,但发条鸟知道,齿轮爷爷总能听见时间流动的声音。
发条鸟没有回答,只是用喙轻轻碰了碰脚蹼上的磁铁——那颗从黑暗沼泽边缘捡来的“勇气之石”。
齿轮爷爷笑了,眼角的皱纹像齿轮咬合的纹路。“害怕是正常的,小家伙。”他合上怀表,金属外壳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但恐惧不会告诉你答案,只会让你停在原地生锈。”
一枚冰冷的铁蒺藜突然钉在塔顶的青铜盖板上,尾端系着一卷焦黑的纸带。发条鸟展开它,纸带上用锈迹刻着一道指向黑暗沼泽的箭头——那里是所有迷失齿轮的终焉之地,传说中连声音都会被吞噬的绝境。
发条鸟的齿轮猛地卡住,簧片发出不安的震颤。它想起沼泽的传说:被吞噬的零件会变成铁荆棘的一部分,永远困在锈泥之中。
齿轮爷爷没有催促,只是轻轻抚过它的羽翼,指腹摩挲着翼骨上被抹去的铭文。“你一直想知道自己是谁,对吗?”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某种不可动摇的坚定,“答案或许就在那片沼泽里,但代价可能是你无法想象的沉重。”
发条鸟望向沼泽的方向,铅云在那里翻涌,如同某种巨兽的呼吸。它胸中的磁铁突然发热,仿佛在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如果……如果我不去呢?”它小声问。
齿轮爷爷没有直接回答。他取下腰间的油壶,滴了一滴润滑油在发条鸟的关节上。“那么,你永远只会是一枚被抹去标记的齿轮。”他轻声说,“但如果你决定前往——”老人从怀中掏出一块锈迹斑斑的指南针,塞进发条鸟的胸腔,“——就带着这个。它指向的不是方向,而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发条鸟低头看着指南针,玻璃表面下,指针疯狂旋转,最终定格在沼泽的方向。
“我该怎么做?”
齿轮爷爷站起身,油壶在腰间轻轻摇晃。“记住三件事。”他伸出三根手指,每说一句便弯下一根:
“沼泽会试图吞噬你的声音,但沉默有时比呐喊更有力量。”
“铁荆棘会刺穿你的翅膀,但伤痕会成为你最坚硬的盔甲。”
“当你觉得自己即将迷失时,就听听胸腔里的指南针——它永远不会骗你。”
发条鸟展开翅膀,金属羽翼在昏暗中泛着微光。它最后看了一眼齿轮爷爷,老人只是微笑着点点头,仿佛早已预见这一刻。
“去吧,小家伙。”他轻声说,“把属于你的声音带回来。”
铅云在沼泽上空裂开一道缝隙,如同为它让路。发条鸟跃下高塔时,听见自己的金属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节奏跳动——不再是卡顿的旋律,而是一首完整的、只属于它的歌。